我們家發達,自然不靠那牛鬼蛇神的庇佑。
更何況,祭祀那天可是我這個少爺的二十歲生辰。我爹見那村長糾纏不休,就自然而然地讓我來當了擋箭牌。
“我家幺子再過幾天就要辦弱冠大禮了,你這老匹夫,要是耽誤了我兒走仕選妻,我跟你龍争虎鬥!”
我無奈地扶額,我這老爹哪兒都好,就是讀書讀得不好,又喜歡裝文化人,隻能天天和那些大人物學,總搞得别人聽不懂他說話。
奇怪……我不是也沒上過學,怎麼會這麼想,難道那些說我因貪玩而不去讀書的人都是騙我的?
再看那老村長,他臉上憋成了豬肝色,雖然聽不懂我爹的話,卻懂了我爹的意思,他陰冷地瞟了我一眼,恭恭敬敬地轉身告退了。
不是,你瞪我幹什麼?瞪我爹啊!
自那天後,平安無事,眨眼就到了我弱冠取字的日子。
我穿着一身銀紋金絲白衫,頭戴錦緞絲綢,手拿一把青玉折扇,好不威風!
因為我失憶的緣故,有小厮帶着我穿梭于廳堂間,給我的祖母、祖父、主母還有我爸的一衆兄弟姐妹請安道喜,最後再由高人為我加冠取字。
我跟随着小厮,穿過長長的花園小徑。
奇怪,這小路怎麼這麼長?而且……是不是安靜的有些過頭了?
不過我轉念一想,畢竟是高人,肯定要在僻靜的地方會見的,人少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不過很快我就說服不了自己了。
當我看到村長那老匹夫時,就意識到不妙,果然,随着一聲木棍敲擊的悶響,一陣劇痛從我後腦勺傳來,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我又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充斥着血腥味的祭壇。
青色的石闆上,層層疊疊的血塊凝結,無數花花綠綠的腐爛物質混雜于其中,似乎是動物屍體,又好像是人的腦漿。我被五花大綁跪坐其中,仍在隐隐作痛的身體無時無刻在提醒我:反抗是沒有意義的。
我乖乖地聽完村長的緻辭,心平氣和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當黑糊糊的它再次出現時,我平靜地與它對視,看清了它的樣子。
它似乎驚訝于我的平靜,微微愣了一下,頭上三隻巨大而猩紅的眼睛眨了眨後,數條灰白色的殘肢斷斷續續地從身體内伸出,撈起不加反抗的我,送入了足有它身體大的嘴巴中。
鋒利的牙齒貫穿了我的腹部、脖頸、頭顱……最終,我的眼睛與腦子如打破的水瓶一般從頭顱中爆出,白花花地灑了祭壇一滿片,結束了我這短暫、倉促又荒唐的一生。
我再一次忘了自己的名字。
我再一次忘了自己的名字。
我再一次忘了自己的名字。
………
每一次,每一場,無論我出生于何等家境,有無父母,激烈反抗,還是逆來順受,都會邁入同樣的結局——被那精怪吃到。
你說我反抗的還不夠?
當然不夠。
所以在第十五此忘記自己的名字時,我拿着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我告訴村長,如果再拿我去獻祭,我會毫不留情地殺死自己。
對于我的威脅,村長隻是冷漠地告訴我:我的死活并不重要,不論如何,我都會被獻祭給山神做補品。
于是我順了他的意,微微一笑,手起刀落,讓我的血液濺了他一臉。
最後的畫面定格在村長驚恐地朝我奔來的場景,真是好笑,自稱神明使者的人也不過如此。
……我又一次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從此之後,我改變了策略,每次我都隻能活四到五天,那我為什麼不能借着這幾天鍛煉自己,直至有足夠的能力逃脫呢?
我開始訓練自己。
可是到第八十六次時,我放棄了。
即使掌握再多的技巧,每一次醒來,我的身體都會回到最初的狀态——羸弱而無能。
我嘗試過很多。
借家中之便給全村人下毒、防火燒死所有人、綁架村長家的小兒子做威脅、和外村人成親逃離村莊……可惜每一次我都會死亡,或是被“陰差陽錯”地回到那個冰冷的祭壇上。
我忘記過幾次名字,這些愚昧的村民就會殺死我幾次。
青灰色的祭壇上,我擡頭仰望那“山神”,隻看到了醜陋的怪物。
不知是第幾次,我突然想到:與其讓如此低等、醜陋、愚笨的怪物高坐神位上,這位置不如讓我來坐坐。
所以在第八十七次時,我又改變了策略。
在無數次輪回中,唯一增加的,隻有我的記憶與意志。
我要奪取神位,讓那些愚昧者匍匐于我的腳下,就隻能憑我的意志。
我會将我的靈魂剝離,與精怪融合,我要馴化它,然後,殺死它的意識,據為己有。
這真是……一個痛苦又漫長的過程。
第八百五十三次,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村人都說,我是無父無母的乞兒,在幫王嬸耕地時被毒蛇咬了一口,毒壞了腦袋,好容易才撿回一條命。
我的村人還說,我叫石子兒,就叫石子兒,沒有姓氏。
真是随便的名字啊……我在心中感歎。
窗外陽光明媚,屋内卻陰暗潮濕,灰塵翻湧。我躺在村人施舍給我的一處茅草屋中,随意捋了捋褴褛的衣衫,緩緩起身,推門走出。
我在村頭的草垛旁找到了村長。
他本正滔滔不絕地在和李寡婦聊天,見到髒兮兮的我後,立刻驅趕似的朝我擺擺手,示意我離他們遠點。
“村長,五天後的祭典是我的生日,不和我聊聊嗎?”
我微微一笑,身體前傾,風輕雲淡地提起了這人心中最在意的東西。
村長明顯身體一震,那股熟悉的、陰冷的眼神又回到了他的眼中,不過我已經太清楚他的一切,如果我想,我可以用一萬種方法殺死他。
真是……和那隻惡心的山精一模一樣的無聊。
村長将我帶入了屋内,想要和我聊聊。
“我希望你能成為山神的祭品。”
或許是因為這次的我無父無母,村長便直接開門見山地問我。
“當然可以。”我幹淨利落地應了下來。
“如果你答應我,我可以讓你這幾天衣食無憂,甚至還能給你搞點女人玩玩,你不答應也不行……嗯?你剛剛說什麼?”
村長原本準備威脅的語氣一頓,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我将快要凝成塊的髒污長發别到耳後,淡定地與他對視,不緊不慢地開了口:“這幾天我不幸遇蛇,卻喜得山神眷顧。山神托我以夢,言我有超凡之靈根,将于五日後選我為神使,共赴喜樂仙境之地。”
“不可能!”村長拍案而起,對我憤怒地嘶吼道,我當然知道他的憤怒從何而來,這人本事不大,卻自視甚高,平日就常以“神使”自诩,喜歡仗勢欺人,自然不會容忍我這說法。
果然,他接下來就會說:
“早在我出生之時,山神就賜祥瑞召我為村長,你個小乞丐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這裡不敬山神,信口雌黃?老三,老五!快把這下三濫的玩意給我打出去!”
兩個肌肉虬結的大漢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我卻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他們,隻是淡定地端起桌上的茶盞,慢吞吞地品了一口。
那兩人一時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還愣着幹嘛?快把他趕出去!”村長怒吼着把桌上茶盞推到地上。在噼裡啪啦的瓷器碎裂聲中,我緩緩起身,随意閃過他們攻擊而來的鋤頭,站在房屋門口愉悅地回頭朝村長擺了擺手。
“這是最後一次了,村長。”
五天轉瞬即逝。
這五天内,村長自然不會放過我,他派人監視我的行動,限制我的自由,鐵了心地要把我供奉給山神,我安然品嘗着他們送來的食物,隻覺得可笑。
從第四百七十一次開始,我就不受這些人制約了。
分離思想的方法确實有些痛苦,與被利齒咬碎的感覺相比,隻能說有過之無不及,更枉論在被咬碎時分出一部分思想,潛伏其中,緩緩侵蝕一個與我完全不是一個種類的生物。
所以我試了很多次。
潛伏、積聚、挑戰、失敗……一次又一次,沒關系,每一次推進,我都對它了解更多,直至我能徹底将它解剖。
四百七十一次輪回,兩千三百五十五天時,我第一次誘導它殺死了全村人,雖然最後仍被它反噬,不過沒關系。
我還有數不盡的時間與它厮殺。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我的目标不再是活下去,而是徹底抹除它的記憶,替代它的位置,甚至……得到更多。
正如此刻,我笑意盈盈地自己走上了祭壇。
洗去污穢,華服加身,我身姿挺拔地站在祭壇中央,任由長發散落,一雙多情的桃花眼輕輕勾起,俯首看向座下芸芸衆生。
衆村民的交談聲逐漸從竊竊私語變為了驚訝的呼聲,甚至還有些姑娘羞紅了臉,大概是任誰也想不到,平日裡邋裡邋遢的小乞兒,竟也能有這樣的儀表與氣勢。
村長怨毒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似乎想要将我千刀萬剮,他迫不及待地打開卷軸,準備念禱告詞。
“三牲六畜,良玉美酒。
舍我血肉,敬奉神明。
……
蒼天垂佑,神明在世。
保我全村,阖家歡樂。”
我一字不差地與他一同念完,在他黑如鞋底的臉色與村民們震驚的目光中,又不緊不慢地補上了一句。
“極樂如咒,罪惡恒常啊……”
當熟悉的山精出現時,我根本不給它反應的時間,一把扭住它的一隻眼睛,毫不留情地把那鮮紅的眼睛揪起,山精吃痛,為了不讓自己的一隻眼睛被活活拔出,隻能順着我的力道被我從山洞中拽出,狠狠地摔在了衆人面前。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吓到了,他們驚恐地往後退去,我的面前瞬間形成了一個幹淨的真空圈。
感受到它被馴化的思想後,我徐徐睜開雙眼。如果不出所料,此時我的雙目應該紅得快要滴血。
村長邊後退邊驚恐地叫喊,他一會嚷嚷着我是魔道中人,一會又叫喊着我是無禮的僭越者。不過沒關系,很快,他的頭就被山精咬下,不甘的鮮血流了一地。
被他視為神明的妖怪則匍匐于我的腳下,大口地咀嚼着他的屍體。
我看着周圍滿面驚恐的村民們,突然覺得他們實在是無聊。于是,我随意走到一人面前,他痛哭流涕,褲子濕了一片,瘋狂地求着我放過他,而我隻是禮貌地借走了他的鐮刀。
借走了有些生鏽的鐮刀,然後在所有人面前,走向了乖順的山精。
我挖出它破碎的三隻眼睛,砍掉了那些煩人的灰色肢體,有些費力地拔掉了它鋒利的牙齒,用不太鋒利的鐮刀,一點一點,把黑色的血肉切割,一刀一刀地将那隻旋繞于所有人頭上的神明剁成了散亂的碎片。
整個過程無人敢阻止。滿堂寂靜,隻有血液流動的聲音與村民們恐懼的呼吸聲異常刺耳。
于是,我成為了他們眼中新的神明。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所有人都隻能仰視,沒有人敢不敬,沒有人敢于生出反抗的心思。以至于我輕而易舉就能讓所有人的思想屈從于我。
這一次我從祭壇走到田野,從村頭走到巷尾,命令所有人将家中全部的易燃品堆積在房屋周圍,直到整個村子都□□柴填滿。
我站在村外,對着茅草扔下熊熊燃燒的火把,露出了這四千二百六十五天中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極樂如咒,罪責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