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烨捂住他眼睛時傳來的脆響究竟從何而來?武空岚不清楚。他隻知道,伴着熟悉的喧鬧聲,有一段熟悉的記憶霸道地沖入他的腦海,壓得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那一瞬,他想起了故人的面容。
某片漆黑的荒蕪之地上,一個瘦弱的男孩正蜷曲着身體,害怕地瑟縮在這片毫無遮攔的大地中央。
天地間無日無月,甚至連一片雲,一縷風都沒有,有的隻是綿延不絕的嘶吼聲、纏鬥聲與咀嚼聲,男孩知道那些是什麼,是世界的罪惡與肮髒,它們像垃圾一樣被抛棄在這裡,久而久之誕生為晦,晦物沒有智慧和思考能力,它們之間隻會相互欺壓,相互吞噬。
像自己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隻要接觸它們,大概就會被分食殆盡了吧……
“喂,你還要坐到什麼時候?”
站在他對面的身影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在這片黑漆漆的地方,一天間隻有一少段時間會從某處兩界裂縫間透出少許光亮,而此刻恰好,一抹微光投來,照亮了眼前人的身影。
那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生。
眼前人不過舞勺之年,雖然年輕,但身姿修長挺拔,面上朝氣蓬勃,在此等環境中竟是絲毫懼色也無,他眉目如畫,面部線條俊朗,能看出以後定是能傾倒衆生的長相。
不過仔細看去,這人身上卻處處透露着詭異,比如纏在他手腕上那一圈小手手拉着手,圍成了一個可愛的小手手環;比如他頭上别着的發簪,好像是從某種生物身上折下的骨頭;比如他的雙眼,在微微泛着妖異紅色的同時,裡面好像還有些奇怪的花紋……
男孩有點怕他,但這是他在這裡能見到的唯一一個能交流的生物,他不想、也不敢逃走。
幸運的是,這個怪異的少年居然還挺自來熟,見男孩不動,就幹脆往他身邊一坐,自顧自地和他聊了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來到這裡的?”
男孩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回答道:“我叫……諾登斯……是家裡的私生子,母親被主人家打死後,女主人嫌我晦氣,就直接把我扔到裂縫中自生自滅。”
說完,男孩鼓起勇氣,有些怯懦地反問道:“你呢?”
“我嗎?先生給我起名為‘岚’,你就喊我‘岚’好了,至于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他似乎在回憶些什麼,時而神往,時而落寞,最終,他的表情定格在一個有些慶幸的笑上。“我受人救命之恩,又以命相抵,換他新生,這是件很公平的事。”
這話聽着像是自言自語,聽得諾登斯一頭霧水。但他并未追問,隻是沉默地抱膝坐在一邊。
“喂,諾登斯,你來自什麼地方?”
“西西格裡弗,賽德文領主域内。”
岚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後道:“呃……你聽說過中洲嗎?”
諾登斯探出一雙大眼睛,疑惑地眨了眨。
“好吧……怪不得你的語言那麼難複制。看來咱們之間隔的确實有些遠了。”岚無奈扶額。
複制?語言還能複制?
諾登斯急忙在腦中翻找着曾經站在少爺小姐屋外偷聽過的課,卻怎麼也找不到與之對應的概念。
岚見他不解,耐心地和他解釋起來:“你剛到這裡可能不太清楚,這裡的晦物相互吞噬奪去力量,對我們來說也同理,我之前吃掉了一隻很奇怪的生物,呃……雖然那味道有點惡心,但是它可以讓我在自己身上複制一部分人體組織。然後我又抓到了一隻能夠無限再生的蜥蜴………總之,在這些家夥共同作用下,我就可以複制你腦袋中控制語言的部分了,是不是很神奇?”
聽完岚口若懸河的解說,諾登斯又打量了一遍眼前少年:熱情開朗,平易近人。倒是有點像老爺家那位剛入職的小女仆,整天揮舞着掃把,好像有着使不完的幹勁,她會一大早起來給花瓶中插上花,會親切地和遇見的每一個人打招呼,偶爾也會滔滔不絕地和他講一些平日裡的趣事。
隻是在某次看到有人把她從老爺的房間裡擡出來後,她便像是一簇剛剛盛開便被折下的花束,在别墅這消失的無影無蹤。
就像他的母親一樣。
想到此,諾登斯對眼前少年的恐懼逐漸消褪,看向岚的眼神中多了些悲戚。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情緒變化的一瞬,岚立刻朝他投來了目光。
雖然不知自己說的話有什麼問題,但岚還是終止了話題。沒有過多詢問,隻是貼心地坐在了他的身邊。
“喂,諾登斯,”岚随意往後面的石頭上靠了靠,渾身散發着一股與環境不符的懶散氣質,“你之後怎麼打算?想回去嗎?”
諾登斯沉默了,他仰頭看向黑沉沉的天空,卻隻能看到安靜又絕望的沉默。顯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之後的路該怎麼走。
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地方,他肯定是回不去的——大概率也活不下去,坐在這裡等死大概是他唯一的選擇。
如果能回去……即使能回去,自己又能幹什麼呢?承受少爺小姐們日複一日的欺淩?接受長夫人的辱罵和指使?還是繼續過受仆人們的冷眼,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還不如直接死在這裡。
岚從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他能察覺到,身邊人的情緒已被憤怒與絕望充斥,似乎已經決定放任自己與此地一起随波逐流。
簡直是……天賜的良機。
他将手背于腦後,雙腿交疊,似乎是随口一問:“你想活下去嗎?”
諾登斯一怔,下意識想張口回答,但很快他便發現,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音節竟這麼難以發出。
“即使活下來,我又能幹什麼呢?”諾登斯心虛似地偏過頭,不敢去看岚那雙奇異又明亮的眼睛。
“噗”,岚笑了一聲,自顧自地繼續說到:“我倒是想活下來,我還有想幹的事,還有未報的仇,最重要的是還有記挂的人。你能理解嗎?”
諾登斯搖搖頭道:“我不明白,你之前說你和别人已經兩清。為什麼……還這麼想回去?”
岚垂下眼睑,纖長的睫毛遮住了泛紅的眼瞳,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都溫柔了下來。
“兩清并不能讓牽挂消泯,隻會加深人之間的羁絆。不是嗎?”
這有些超出諾登斯的理解範疇,于是他又不說話了,縮在陰暗的角落裡,盡職盡責地扮演一隻憂郁的蘑菇。
兩人間一時沉默。
“諾登斯,你知道這裡的晦物是怎麼活着的嗎?”岚突然冷不丁地發問。
“不知道。”諾登斯乖乖回答。
“就像是大魚吃小魚那樣,靠着本能驅使,較強的晦物吃掉較弱的晦物,便能從中獲得用以生存的能量。這個過程中存在能量損失,同時,較強的晦物沒有神志,不知道該如何規避危險,很容易死掉。因此這裡要不斷吞噬外界的能量作為補充,維持這裡的平衡。是不是很有趣?”
諾登斯:“……”
這到底有趣在哪!
“你在疑惑,這些信息有什麼用,對不對?”
岚一個翻身站起,向諾登斯伸出了一隻手——正是那隻帶有肉镯的手。在血管都清晰可見的、瘦削而有力的手腕上,足足有八隻肉乎乎的小手,每隻不過棗核大小,一隻手的掌心握着另一隻手的手腕,以此推類成環,倒是不顯恐怖,看上去反而有些滑稽而可愛的味道。
“晦物沒有智慧,隻會如無頭蒼蠅般不分強弱,四處吞噬,久而久之,方成平衡之勢。”
“而人不同,我們同樣可以争奪掠取晦物,并且,我們懂得趨利避害,拉幫結派,化敵為我。”
他手腕上的小手突然齊齊松開,霎時間暴漲無數倍,從岚的身後如雨後春筍般噴湧而出,長成一座全部由手臂構成的肉山。纖長的指節堅硬如鐵,霸道地向天地四合掠奪,少頃,不少倒黴的晦物便被他直接捏碎,成了他的養料。
“你看。”
岚收起了手臂們,拉起了傻在原地的諾登斯,指向了黑洞一般的深淵深處,語氣中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與瘋狂:“這裡的無邊荒野,皆是無主之地,甚至連一個智慧物種的沒有,就這麼維持着這荒謬又可笑的平衡!”
“為什麼不試試呢?反正難逃一死。”
他的話裡逐漸帶上了蠱惑:“和我一起打破這該死的平衡吧,把這片無主的土地盡收掌中,把那些可悲的晦物盡收麾下!讓它們見識見識何為人類!”
岚轉過頭,上揚的眼底還帶着些還未褪盡的激動,誠摯地向剛認識的陌生男孩發出了邀請:“如何?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行動?”
此時的諾登斯已經徹底不會把他與小女仆的形象聯系在一起了,眼前少年的激進與無畏讓他有些恐懼。
但随之而來的,是自己抑制不住的心跳聲。
久違的,鮮活的,憧憬的心跳聲。
“反正也是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