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烨掙紮着爬起，想要說什麼，卻被她的眼神止住了。

她自十二歲來到淇定，兢兢業業，救死扶傷，沒有一刻安閑。

她憑借自己高超的醫術，挽救無數在戰場中受傷的傷員和平民，為淇定冠上“戰場醫館”之名。

在淇定生活的人，上至縣長、下至出生不過幾周的嬰兒，都接受過她、或是她學徒的救助和幫助。

如今她已年近三十，在這個其他女子都成家生子，兒女繞膝的年齡，她終身未嫁，将一生都奉獻給了救苦救難的事業當中。

蕭喆說的沒錯，她是真正的集功德之大成者。

這樣的人……為什麼要迎來這樣的結局。

淩烨看着走向自己的童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女人地拉起了單膝跪地的淩烨，朝他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

在淩烨的印象裡，工作時，她雷厲風行，總是得心應手地把各路人馬指揮的團團轉，即使是放松時，也不忘時刻不苟言笑地和他們科普一些醫療小知識。

她從來沒笑得這樣好看過。

她眷戀地看着沉寂的衆人，淚水像不受控的珠子，滾滾而落。

她說，她好想再去一次老趙家的婚禮，下一次，她一定親自主持。

她說，縣長是個不靠譜的，以後等許壽上位了，一定要他好好管理淇定。

她說，淩烨和岚兩個，一個比一個不省心，要大家好好擔待。

她說，她看不到這些孩子長大成人了。

她說，她也是會怕的。

死亡來得太倉促，淩烨連一聲告别都來不及說，那蒲葦一樣堅韌的女子就在他面前身首異處，沒了生息。

秀美的人頭滾落，連帶着掉下的，還有淩烨眼中的濕濡。

從三天前起，他們明明……明明已經把童漓送離了淇定，她為什麼還要回來？為什麼……還是改變不了這樣的結果？

蕭喆蹲下，緩緩撿起了童漓的頭顱。

他看着僵成了石像的淩烨，心中那點杯水車薪的人性發作，勸道：“别找那孩子了，以後好好生活吧。”

“你說什麼？”

淩烨身形一晃，險些跌倒在地。

蕭喆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準備離開。

.

“蕭喆，你這就準備走了嗎？”

銀鈴般的女子笑如鬼魅一般傳來，尖刀似的，狠狠插在了每個人的心髒上。

她踏空而來，身材嬌小，披一身繁複的紫裙，面戴一粉嫩面紗，長發束成兩個馬尾辮高高挽在腦後，看上去可愛又靈動，但現如今，在場沒一個人能欣賞她的美貌。

因為……她一手提着三顆人頭，一手箍着不斷掙紮的岚，緩緩落了地。

仔細看去，那提着的三顆人頭，竟是許家的三口人！

“岚！”淩烨大駭，勉強撐着劍站了起來，就要沖上去。

少女“咯咯”一笑，袖子一揮，淩烨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接連不斷地吐出鮮血——他的舌頭被拿掉了。

“幻紫紗，你……幹什麼？”蕭喆皺着眉看向她，不滿道。

“你不會還對這些人留有感情吧，真的假的？”

被稱作幻紫紗的女孩調笑般地回道，語氣輕佻，手上動作卻不含糊，她把岚往淩烨那邊一扔，興緻勃勃道：“上面發話了哦，整個淇定，不留活口。”

蕭喆臉上一沉，剛才的人性瞬間消失不見，白色的索魂幡蠢蠢欲動。

淩烨強忍着疼痛，接下了被扔過來的岚，仔細檢查一番，才發現這小子渾身上下都是傷，不是戰鬥受的傷，而像被虐待過的痕迹。

實力差距太大，任由岚再天賦異禀，也攔不住幻紫紗。

岚因疼痛而激起的喘息聲不斷，小聲朝淩烨說了聲“對不起。”

青年無助地彎下了他挺直的脊背，抱緊了顫抖着的岚。

幻紫紗和蕭喆可不管他的痛苦，很快，“叮鈴鈴”的鈴铛響起，輕而易舉地蓋過了人群的頌念聲，對所有人發動了慘絕人寰的屠殺。

捆住的孩子們和那些圍觀的人中傳來的凄厲的慘叫聲不斷，他們紛紛倒下，血液殘肢濺了一地，也濺到了岚和淩烨的身上。

他們之中有三天前剛喜結連理的新人，有給淩烨送過雞蛋的喻音一家人，有幫了他們良多的魯郃老哥，有特别喜好招呼小孩子去玩的馮丹丹姨姨，還有和岚打作一片的各家孩子們。

在血與淚的埋沒下，淩烨一劍揮開了撲上來的晦物，做出了二十多年來最艱難的一個選擇——逃跑。

他本該和淇定的大家同生共死，他本該用盡一切為童漓報仇，可現在不行。

岚不能死在這裡。

淩烨帶着岚，忍下了舌頭被割掉帶來的痛不欲生，将劍術運用到了極緻，從晦物聚集的淇定裡一路殺了出去。

……

他們跑了好久。

天昏地暗，痛徹心扉。

……

到了淇定的離開淇定的城門口，淩烨終于體力不支，跪倒在地。

“先生，别走了。”

岚渾身浴血，心如死灰地看向淩烨。

在他們身後，蕭喆鬼魅般的身影舉着高高的索魂幡，已經靜候了他們許久。

“走不掉的。”

悲痛間，他緩緩捧起了淩烨的臉，毅然決然地吻了上去。

如九年前那次一樣，源源不斷的熱意從唇齒之間被傳遞了過來，淩烨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麼後，立刻要推開他，卻被岚不容置喙地鉗住了下巴，加深了這個吻。

被奪去的舌頭重新長了回來，凝聚着岚最後一點做為人活着的生命力。

“先生，我想……求你一件事。”

淩烨剛從被這小子膽大包天強吻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木然道：“什麼？”

“走吧，先生。别回頭，朝東邊去。”

他說着說着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可能……做了很多錯事，如果先生死在這裡，那些就都沒有意義了……為童漓姐報仇也好，為淇定的大家報仇也好，怎麼都好……先生……你能不能……活下去？”

淩烨手指顫抖，好久才說出來一句話：“你呢？”

岚看向靜靜等待的蕭喆，遺憾道：“我已經不是活人了，就在這裡和他做一個了結吧。”

說完，他不再看淩烨，走上前去，和蕭喆面對面站着，仿佛剛才那炙熱的眼神隻是一場錯覺。

淩烨的手握緊又放下，反反複複好幾次，終究是與岚背道而馳，選擇了按照他的意思離開。

在他身後，紅楓蕭蕭而下。

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