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這麼說,他那張向來恣意狂傲的臉此刻卻微微泛紅,一句反駁的話也沒說出來,不知是氣的還是害羞。
不用想也知道,這會兒要是反駁,他肯定和陳默一樣被這群損友抓着尾巴薅——他實在是不想再在歲轍筆下多添兩筆!
“好,就這麼說定了!”枝顔高興的一拍手,立馬站起身來,在大庭廣衆下拿綠色的藤蔓卷起自己的飯菜,她倒是沒感覺自己話裡有什麼錯,衆人一附和就更加自信,丢下一句“我去收拾行李”,便風風火火的跑了,徒留蕭岚一人在衆人的目光裡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紅妝一雙豔麗的眸斜斜打量着蕭岚:“不反對,就是默認了?”
歲轍一聲不吭,隻有筆下的記錄快到飛起。
陳默對他比了個贊同的手勢,一臉我懂得的表情。
蕭岚:“不是,我真沒有……”
蕭岚:“……”
蕭岚站立的地方鎖鍊一閃,他也去收拾行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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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蜀中地區。
暴雨傾盆。
電閃雷鳴間,青年墨發如瀑,單手抵着額頭,懶散地倚在紅木椅上。他身上紅袍金紋,衣着華貴,一副逍遙世間的纨绔貴公子模樣。
潑濺的血液落在他的腳邊,他隻是微微側目,眼底帶着些倦怠。
房間陰影處,一窈窕女子身着青藍,眉如遠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同樣對這副場景見怪不怪。她朝紅袍人緩緩一拜,朱唇輕啟。
“貪污受賄,私吞百姓救濟金者三十一人已全部絞殺,您面前二人為貪官主使,不知屍體該怎麼處理?”
青年微微俯身,手指輕點額頭,一頭長發流水一般滑落,在不斷拍打窗戶的雨滴映射下美得像一幅畫。
一道驚雷閃過,他唇角微勾,不見笑意。
“擺成跪姿,用繩子綁上扔到鬧市,标好罪狀,兇手推到天下勢頭上。”
“還有,記得以朝廷國師一派名義把救濟糧增量些許,早些分發,安撫民心;至于斬妖除魔的事,冠我的名字。”
女人水一樣的眼尾挑起,無端讓人想起劇毒的蠍。
她又行一禮,指尖琵琶撥動,轉瞬間,跪在房屋中央的被拷問過的兩人人頭顱落地,還在往外冒血的屍體就這麼被她拖麻袋一樣從視野裡徹底消失。
紅木雕花窗旁,淩霜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屋内沉悶,他嗅了嗅窗外潮濕的水汽,俯身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油紙傘,決定去雨中清洗一下身上的血腥味。
自淇定被滅城後,時間已往前走了七年有餘。
淩霜借着洗髓丹堪堪修複了破爛的經脈,重拾起多年未碰的修真路,一路從淇定殺到了舟幽王都。
斬昏君,殺奸臣,從此前塵往事翻篇,孑然入垕齊。
可垕齊又能比舟幽好到哪去?
先皇暴斃,皇室更疊,大權一分為二,兩黨糾葛不斷,又是百姓的劫難。王公貴族不理民生,整日勾心鬥角,世家子弟虐殺被無辜卷入紛争的人,不過短短三年,先皇留下的政績便被敗的一幹二淨,徒留滿目瘡痍。
流亡的人太多,被迫害的人也太多,天下勢就是這時被組建起來的。久經風霜摧折之人一呼百應,赢糧影從,逐漸壯大起來。淩霜也以自身為棋入朝堂,成為了所謂的“國師親傳弟子”,一手扶持了無數同盟,更全一步把控大局。
倘若不是忌憚王朝背後盤根錯節的仙門勢力……他真想現在就掀了這舊王都。
但仙門把控修行之道已久,天下勢中人多為平民百姓,時機未到,絕不可以卵擊石。
細雨綿綿,潤物無聲了數月,終于将這蜀中洗出了幾分從前魚米之鄉的樣子。
淩霜這一身绫羅綢緞與紅妝身上的素衣不同,是實打實的官服。此時走在石子路間,即使是在這風雨飄搖的環境裡,百姓們遇到他還是會下意識地放下手中活計,向他招手緻謝。
面對衆人的招呼,淩霜颔首,和善地朝他們微笑,絲毫看不出上一刻還在殺人。
兩個月的努力沒有白費。
一路走過去,在雨中勞作的百姓零零散散,對他有敬畏有贊歎,唯獨沒有懼怕。
順路幫漁夫收了網,幫孩子摘了菱角後,淩霜腳步漸緩,行至一片寂靜無人之地。
緊跟着,他身後黑霧一閃,一名中年男子模樣的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邊,與他并肩而行。
“小侯爺,您辛苦了。”他說。
侯府出身的年輕少将軍,繼承了他父母的出挑的容顔,也繼承了他們過人的武藝與謀略,與之不同的是,他比他們更狠辣,更能下得去手。
挺好的,男人想到,這世道,善良的人基本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三叔何必客氣?”
淩霜搖了搖頭,手中的傘朝中年男人傾斜了些許,語氣恭敬。
“蕭家的事,有新的結果嗎?”
被稱為“三叔”的男人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道:“和之前調查的結果一樣,蕭喆确實是蕭家在外的私生子,少時被主母趕出家門,和弟弟相依為命,後來為救戀人被血宿蠱惑,親手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獲得了加入血宿教的資格。”
“當年被他殺死的人,就叫蕭岚。”
“……”
淩霜閉了閉眼,沒有接話。
“小侯爺,”三叔擔憂地看過來,勸阻道:“那蕭岚出現的蹊跷,身世看似合理,卻處處透露着古怪,經不起敲打,以他和蕭家的關系更是和孤家寡人沒什麼兩樣。那人在比武擂台上太過張揚,現在不止蕭家視他為眼中釘,朝廷中也有不少人想要除掉他,……您還是盡量離他遠些為好。”
“我明白,三叔。”
淩霜的長發被雨水打的有些濕,語氣中聽不出情緒,身上的氣息卻一下子亂了些許。
似乎是心亂如麻。
三叔又是一聲長歎。
他心中清楚,提到與當年淇定相關的事,這位小侯爺不可能無動于衷,也清楚他在京城學院中短暫的一年時光裡,那些朋友對他有多重要。
他傷痕累累,卻裝得風輕雲淡。
見男人沉默的時間有些長,淩霜斜着傘,步伐邁得更慢了些。
要做的事情太多,他很快壓下了紊亂的氣息,問起了另一件事。
“曹家的滅門案有結果了嗎?”
“冒名頂替天下勢的兇手身份仍不明,我們重新核對了曹家死去的二十五口人的死因,依然是之前的結果——二十五種死法,樣樣不同。且幸存下來的侍女小厮,沒有一個人看到過兇手的相貌,這兇手定是心思缜密,心狠手辣之人。”
說到此處,三叔的話語一頓。
“小侯爺,有人來了,應該是您的朋友。”
聞言,淩霜倏然擡頭,遙遙朝前方望去,垂在一側的手不自然收緊了些。
這“朋友”二字,仿佛讓離他而去多年的情感撬動,連帶着身上精緻的金色繡花花紋都鮮活了些許。
不遠處,在綠羅裙和紅羽衣身後,俠客打扮的少年人墨發高束,衣訣獵獵,看着他的眸子裡溢滿星辰,内裡是藏不住的歡欣與喜悅。
在淩霜呆立的幾刻,他已經幾番閃現出現在他面前,張開雙臂,撲了他一個滿懷。
“淩霜,你沒事就好。”
年輕人清朗的聲音混合着雨水的草木清香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一時間此方天地靜地仿佛隻有他們兩人。
緊貼着的心髒瘋狂跳動着,淩霜被雨水浸濕的四肢百骸中鮮血重新湧動,震地他指尖略有些酥麻。
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
這個人,比武台上會武相識,此後一年間,吟詩作對,嬉笑打鬧,讓他從無盡的政治欺壓與鬥争中短暫抽離開,讓他從刀刀見血的幫派厮殺中獲得片刻的喘息,受他人挑釁時替他出頭,情緒低落時為他尋有趣之物。
風雨飄搖間,這人攜血色橫刀強硬地闖進亂世,滿心滿眼隻他一人。
若是岚還活着……大概也是這幅模樣吧。
淩霜明明從未有過心儀之人,此時卻切身體會了一把美人計的毒辣。
明知他可能目的不純,卻仍彌足深陷。
油紙傘掉落在地,淩霜的手在空中僵了許久,終于認命似的攬住了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