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盆地,如今血宿衆聚集之處,常年毒霧包圍,易守難攻。别說是人,即使是鼠蟻蛇蟲來了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再往裡進。
馬不停蹄地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從仙家借的機關足足燒了兩小塊靈石才把蕭岚送到蜀地——一年賺的辛苦費就這麼被消耗殆盡,他真是要給自己窮笑了。
以後有機會還是要找先生問問怎麼來錢快……這魔窟真是名不虛傳。
整個魔教坐落于山間盆地,周圍樹木荒草叢生,濃霧籠罩,人走進去就像是進了迷宮,怎麼都繞不到核心地段。十面埋伏,鬼影幢幢,果真是窮山惡水。
但魔窟的可怕不止如此。
蕭岚自蜀中一路走來,眉頭越皺越緊。他雖常接委托往偏遠之地除晦救人,見過不少慘無人道的場景,卻都不如這裡來的心驚。
以魔窟為中心往外十幾裡,周邊村子寸草不生,杳無人煙,直至行到魔窟附近,才有了人的痕迹。
蕭岚低頭看去,腳下的血已經是半幹涸的狀态,他的長靴踩在地上,血塊能沒過腳掌。
本應是阖家歡樂的屋内,屍體堆積如山,無數人死不瞑目地瞪着蕭岚,似乎在質問他為什麼沒有早點來。
一間、兩間……蕭岚一間間數過去,粗略估算了一下數量,發現死亡人數遠少于周圍村落應有人數,應該是提前離開了。但若是朝廷出力,他怎麼可能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調查完村鎮,蕭岚繼續謹慎上前。魔教人心狠手辣,此時突然有這麼大的動作,肯定有問題。
想要直接進這寨子裡,最簡單的方法自然是走正門,可人質在魔教手裡,蕭岚不敢打草驚蛇,隻能從周邊另辟蹊徑。
這吃人的地方高手如雲,皇帝派兵清剿過幾次都沒能成功,想無聲無息潛伏進去,幾乎是無稽之談。
但是,不論是和魔教還是和晦物,蕭岚都和它們太熟了。
阻斷經脈流轉,屏蔽氣息,易容,稍微割裂一些魂體和這具身體的契合,再從猩紅月中放點晦氣繞到自己身上,他就是個活脫脫的晦物。
割裂魂體時,蕭岚疼的一激靈,差點罵出聲來,但憑借着老道的經驗和敏銳的觀察力,他還是成功混入了血宿教内——以晦物的身份。
偌大一個寨子,内裡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嚴防死守,似乎在緊張地籌備着什麼。從兵力把守的疏密程度,蕭岚很輕易就找到了這裡最核心的地方,也是晦氣最濃郁的地方。
他神經一跳,心想這趟真是來對了。
繞過重重守衛,蕭岚潛入了環繞在最中央的建築裡,和當時商隊藏洗髓丹的伎倆一樣,建築外人員嚴防死守,内部卻沒一個活人,都是由晦物守着。塗着大花臉的陰邪紙人面目扭曲,和蕭岚的妝容相比更顯潦草,一個個東倒西歪地卧在黑暗的走廊裡,稍聞到一點活人味就會群起而攻之,把他拆筋剝骨……
拆不了。
十幾年前它們見了蕭岚還敢蠢蠢欲動地上前警告,現在見了他,除了俯身下跪别無選擇。
深淵的氣息如影相伴,蕭岚在昏暗悠長的走道裡大步流星,猶如後院閑逛。橫刀出鞘,高束的馬尾垂到腰,随着步子微微晃動,在垂頭喪氣的紙人面前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企及的背影。
往地下走了三層樓深,他終于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你就是……仲纖纖?”
粗重的銀鍊子束縛手腳,少女黑發上帶滿精巧繁複的銀飾,背對蕭岚跪坐在地,像隻被折了翅的蝶,鏡裡觀花一般,一觸即碎。
聽到聲音,她緩緩轉過了頭,露出了和陳默描述中大相徑庭的警惕而狠戾的眼神。
看清她相貌的一瞬,蕭岚心中暗道:陳默這小子真有本事。
怪不得他說這姑娘長得美,放人群裡一眼就能認出來,如今見了果真如此,其美豔猶如困于蛛網上仍不甘掙紮的蝴蝶,脆弱中帶有堅韌,讓人不敢亵渎。
“你是誰?不對,你怎麼進來的!”
來人雖一身血氣,面上易容明顯,卻因着俠客式的服飾打扮顯得不像魔教中人,即便如此,仲纖纖也沒有站起的意思,警而是惕地繃緊了唇,時刻準備把來人的腦袋擰下來。
來人擡手一抹,把臉上的彩妝抹掉了些,露出了俊朗的少年面龐。他稍微收斂了周身的晦氣,挂上微笑道:“蕭岚,受陳默之托帶你回去。”
繁複的銀飾輕輕一晃,發出了細碎的碰撞聲,似乎在昭示少女心中的不平靜。
她跪在地上,悄悄攥緊了衣角。
良久,她搖搖頭:“你走吧,不可能的。”
蕭岚靠牆而立,問她:“為什麼?”
“魔教抓我回來和陳默并無關系。近幾年魔教在齊國各方勢力的圍剿中江河日下,大廈将傾。我作為魔教僅存的血脈,他們抓我,不過是想用我做材料,進行血祭挽回局面罷了。”她平靜道。
“為了防止我逃跑,他們不僅設重兵把守,還在我身上下了定位的藥,我有任何移動他們都能察覺。要不是還需要留我一條命……呵。”
“你走吧。”她又重複了一遍。“我跑不掉的。”
蕭岚聽完,斂了面具一樣的笑,神情不見喜怒。
“那可不行,我既然答應了陳默,就一定把你帶回去。”
仲纖纖有些不耐煩:“聽不懂人話嗎?我如今被困在這一隅之地,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救不了我!趕緊給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蕭岚對她的憤怒與絕望視若無睹,他走上前來,直接坐到了她的面前,與她視線相對。
“你的眼睛有些像我曾認識的一個人,能告訴我你的身份嗎?”
少女瞥見他眼底隐藏的恨意,神情一愣,咬了咬唇,終是歎息道:“血宿,天魔女。”
“天魔女……好一個天魔女……哈哈。”
蕭岚掩唇而笑,胸中恨意止不住地上湧。他當然知道眼前人不是五歲那年滅了他村子的魔女,隻是舊恨難消,對着仇人血脈,他實在難以冷靜。
若說之前來隻是想救人,在看過村落的慘狀,見過仲纖纖後,他的目标可就不僅如此了。
“你為何會和陳默走到一起?”蕭岚聲音驟然平淡,驚不起一絲波瀾。
仲纖纖看着他,背後生寒,頭一次感覺遇到了比自己還瘋的人。
她死死盯着眼前人,努力評判着他的實力。
“……你知道外面那些紙人是怎麼做出來的嗎?”她答非所問道。
蕭岚擡眼,示意她說下去。
“童男童女裹上紙漿封在土裡,蒙住雙眼,隻留一張嘴在外面。用秘術維持生命,每天往嘴裡塞一塊燒紅的烙鐵,填足四十九天,直至其被折磨而死。拆骨作紙架,紙面作皮膚,靈魂锢軀殼,才有外面那些能殺人的紙人。”
她冷笑一聲,繼續說:“常人死去可随擺渡人引渡投胎,枉死或橫死之人難以引渡,便會在不甘中滋生成晦。紙人的做法還算好的,在你們看不見的地方,剝皮片肉,穿甲開顱,沒什麼是他們做不出來的!那些枉死的靈魂隻能叫晦,這裡才是魔!村外的人……幾乎都是因此而死……我見過陳默保家衛國的志向,受過他的舍命相助,怎麼可能還受得了這裡!”
她像是發洩一樣,用怒聲傾訴出了心裡話,蕭岚看着她,兩人相顧無言。
良久,他道:“如果我現在去仙家求援,有沒有可能救出你?”
“仙家,仙家……哈哈哈哈哈哈!”
仲纖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素手一扯,銀色的鎖鍊便伸到了蕭岚面前。
“你知道仙門管那些無人在意的村落叫什麼嗎?叫人田!不過是他們收割靈石的農田罷了。要是仙門有半分憐憫之心,哪輪得到魔教這些驅使晦物的三腳貓功夫來霍霍衆生?無非是拿了好處的同時又想維持顔面,有了魔教這麼好用的刀,民衆崇拜他們,皇族忌憚他們,連收割人田的鐮都又銳又省事。至于你我,不過是仙門手下的蛐蛐而已!”
“看看這捆仙鎖吧,你說可不可笑?”
蕭岚默然不語。正當仲纖纖以為他要放棄時,他拔出了猩紅月,輕輕一劃,竟把那銀鍊子挑開了一個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