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晏泠音睡不着覺。北地沒有海,可她閉上眼便是波濤撲面。濤聲裡雜着人聲,有不甚清晰的私語,也有歇斯底裡的哭泣。
她從榻上坐了起來,抱着膝出了會兒神,随後下了床,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扇。
入了八月,日間依舊酷熱,夜裡卻涼了下來。冷白的月光灑落,給後院的花木都覆上了白霜。百日草在風裡搖曳着,綴在綠葉間,像是盞盞未點亮的燈籠,守着這阒無人聲的庭院。
晏泠音沒要婢女守夜。宋齊天剛暗便走了,不知是去探查什麼。她沒問,隻把後院的鑰匙交給了他,方便他回來。
可是……
晏泠音在夜風裡眯起了眼。她并未束發,如瀑的青絲垂落至腰側,有幾縷被風吹亂了,她也沒有擡手去理。
那是誰?
腰背佝偻的男子背對着她,在後院裡掃着落葉。刷啦,刷啦,他掃得認真,像是絲毫沒注意到身後有人。晏泠音隐約記得,他是宅中唯一一個男仆,負責莳花弄草,在門廊邊有一間供他歇息的耳房。
可他偏偏出現在這樣的靜夜裡,在她早已下令不得入内的後院中。
晏泠音下意識地想要關上窗,但她剛動了下手,男子便回過了身。那是一張毫無特點的平凡的臉,眉毛淺淡,鼻梁塌陷,嘴角呈一副苦相地微微下撇。月光将他的臉映得全無血色,像個紙糊的假人。
……是夢罷。
為什麼這個假人,會有那麼漂亮的一雙眼睛。
男子朝晏泠音躬身行禮,随即又轉過身,繼續掃滿地的落葉。他舉止從容,沒有因為晏泠音的注視而慌亂,隻是在垂下頭時,很輕地揚起了唇角。
她明明被風吹得發冷,卻将窗扇又推開了些。心髒撞擊着胸膛,好像它在拼盡力氣地回想——在尋找回憶,而不是在思念。
“閣下是誰?”
月華流動,月華無言。男子的背影臃腫,那執帚的動作也顯得遲緩而笨拙。他太陌生了,和她記憶裡的紅衣公子沒有半分相似。除了眼睛,也隻有眼睛。
她無法忘掉蘇覓的眼睛。
男子一面掃着地,一面應她道:“罪奴。”
他的聲音啞而粗,難聽得可怕。晏泠音攥緊了手,繼續問道:“為何來此?”
“窮途之人,豈複問道。”
“你的嗓子怎麼了?”
“吃壞了東西,”男子停頓了一下,“有些難養。”
晏泠音寒聲:“轉過身來。”
男子沒動。他也不掃地了,就那麼扶着帚柄,仰臉去看如鈎的新月。半晌,晏泠音聽見他歎了一聲:“我九死一生來到此處,卻隻遇上了殿下的盤诘,真不甘心。”
“誰知道你是不是奸細。”
“殿下,”男子搖了搖頭,啞聲道,“聽我講個故事罷。”
“我的母親是幽王室最小的公主,我沒有見過她,隻知道她在兄長即位後便離開了幽國,此後終身未歸。”
“她是幽國的叛徒,卻執意把我送了回去。我在幽國舉目無親,所有人都冷眼看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不會是個好人,日日夜夜,我都想着要放一把火,把那陰冷肮髒的宮宇燒個幹淨。”
“但我沒有力量,我還總是生病。直到幽國打了敗仗,遣使求和,我就被送來了梁國。我以為噩夢結束了,但它才剛剛開始。梁皇給我的宅子漏雨漏風,我來時正遇上雨季,夜夜不得安枕。白日裡我被京中子弟們欺侮,晚上回到住處,卻找不到可以躺卧的地方。沒辦法的時候,我會去旁人的檐下避雨,在那裡睡到天亮。”
他舉起右手,凝視着掌心的紋路。
“檐外人來人往,有一次我遇上了謝小将軍。他難得入京,但确有這麼巧的事,而他又那樣恨幽國。他馳馬而過時踏上了我的手,碾斷了我的掌骨。”
“當時我還未尋到季大夫,我出不起診金,是晏眆幫了我,又替我修了宅院。京中都說他心善,我也覺得他和我的兄長們不同,直到後來發現,他們都是一樣的。我幫他做事,也被他喂毒,隻等鳥盡弓藏的那一日,就會悄無聲息地死在宛京。”
“殿下,”蘇覓終于側過頭,眸子在月光下隐隐發亮,“我從沒把幽國當作故鄉,但因我自小長在那裡,便要代它受辱,替它背負罪名。你看這世上,何曾有過公平之事?”
他棄了掃帚,轉過身,一步一步朝她走來,腳下是被踩碎的百日草。人皮面具被他撕開,露出了那張豔美無匹的臉。這張臉是他母親打下的銘印,烙刻了他一世恥辱的開端。他恨它,恨蘇覓這個名字,恨他自己整個的人生。
可他看着晏泠音時,眸光又那樣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