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泠音在睡夢中覺到了冷。那不是被淋濕後黏膩的陰冷,它更細微,更飄忽,沿着她的皮膚寸寸滑過,卻一觸即散,沒有半刻停留。
是蛇。是一條行動靈活、頭腦聰慧的蛇,貼住她的身體在遊走。每當她想要攥住它的身軀,便會發現它已乖巧地蜷起,在她的掌心軟下身子,化作了青煙。
晏泠音睜眼前睫毛輕顫,嗅到了藥香。
“殿下,”蘇覓溫聲道,“你醒了。”
他的反應不夠及時,或許是因為凝望太過專注的緣故。睜眼的一霎,晏泠音對上了他漂亮的雙眸,捕捉到了其中一閃而逝的、殘留的冷意。
那是殺意嗎?亦或是某種更為森寒的情緒?
晏泠音原本出了薄汗。山洞裡不漏風,洞口擋着藤蔓,她睡着前又生了火。此刻那火堆已被蘇覓撥亮了,還被他貼心地移到了她的身邊。
但在和蘇覓對視的一瞬間,被烘出的薄汗盡數成了冷汗,晏泠音幾乎要驚叫起來,撐坐着想要往後退。
火光明滅,蘇覓眼中的冰涼盡散,沒有留下一星半點。他望着晏泠音,眸光和嗓音一樣柔和:“做了噩夢麼?”
心跳在圍攏而來的藥香裡逐漸平定,其中混雜着松香,那是她撿來引火的松針松果的氣味。這個山洞幹燥、溫暖又安靜,是那樣和諧,以至于她疑心方才的一眼隻是錯覺。
這裡怎麼會有蛇呢?
晏泠音仰面靠上岩壁,感受着那堅硬粗糙的觸感。她開口時聲音是啞的,此前的一天一夜裡,她隻吃了幾顆小小的野果:“你是何時醒的?”
“半個時辰前。”蘇覓觀察着她的神色,擡袖想替她擦拭額間的汗,卻被她偏頭避過了。他的手就那樣懸在半空,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
“蘇公子,”晏泠音正色道,“你可知我們現下在哪裡?”
找這處避風所花了她不少精力,要生火取暖,還要把昏迷的蘇覓背上岸,着實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四處探查。但她能隐約感覺到,自己還沒有遠離蔚州。附近生長着的樹木花草,與她遠眺樂山時所見極為相似,或許,她就在樂山山中。
“受生谷,”蘇覓說得輕巧卻笃定,“在樂山北面。此谷極深,又常年雲霧缭繞,旁人難見真容,唯有在天氣晴好時登上觀諸崖,才能居高望遠眺得全貌。”
晏泠音盯着他波瀾不驚的眼眸看了一會兒,贊道:“公子無所不知。”
“我确知殿下有許多事想問。”蘇覓撥了下快要熄滅的火堆,松果在火舌舔舐下爆裂開來,整個山洞裡松香濃郁,“出去走走罷?”
他的神色語氣都這樣鎮定,便叫人時常忘記他有病在身。晏泠音坐了太久,站起時踉跄了一下,蘇覓擡手虛扶,指尖滑過晏泠音的手臂,涼得透骨。他已經不燒了,隻面色白得發灰,晏泠音撩開藤蔓時,見他下意識伸手擋在了眼前,以避過那遽然照進來的明亮陽光。
天放晴了。
谷内有鳥雀啁啾。濃陰蔽目,花香氤氲,走幾步便能看到一嘟噜一嘟噜的野果,紅得鮮豔欲滴。偶有抱着松果的松鼠蹦跳着經過,也不怕人,就那樣睜着黑溜溜的小眼睛打量他們,似在好奇兩人的來處。
這裡沒有受山火波及,更确切地說,它像是從未受過天災人禍的影響,它靜谧、安甯、與世隔絕,在無人知曉處自在生長。
“大德曰生,”蘇覓輕聲道,“‘受生’二字是女帝晏無懷所賜。其時幹戈方止,她要以天地之名護佑萬姓生生不息,這是個好名字。”
晏泠音仰首,在耀目的陽光裡試圖辨認出觀諸崖的影子:“她做到了。”
“昙花一現。”蘇覓平靜搖頭,“不過短短十數年。她的屍骨如今就葬在這裡,這是她替自己擇選的墓地。”
晏泠音停了腳步。她回身望向蘇覓,在他眼中卻找不到謊言的痕迹:“女帝病逝後便歸葬皇陵,她的屍骨怎會埋在此處?”
“皇陵太冷了,”蘇覓半真半假地說了句玩笑,“很多人都不喜歡睡在那裡。”
晏泠音抿唇看着他,不肯放過這個話題,蘇覓在她的目光裡眼尾微挑:“我隻是猜測,蘇澹心當年願意退兵,或許就是為了這方山谷,他和梁皇有約,要梁國交出晏無懷的屍骸,由他替晏無懷完成歸葬受生谷的遺願。”
“這話奇怪,”晏泠音邊繼續往前走,邊皺眉道,“他身在幽國王室,為何要如此大動幹戈地插手梁國之事?”
“殿下就沒有想過,”蘇覓替她拂開面前的松枝,“女帝死時還那般年輕,正當壯年,為何在太醫院的記載裡,連她得了什麼病都寫得含糊不清?”
晏泠音有片刻沉默。她早知道晏無懷死得蹊跷,十二衛被打壓、玉玺下落不明就是旁證。但蘇澹心背棄與梁國的盟誓,不惜在嚴冬時節舉兵南下,又在勢如破竹時遽然收兵,其動機成謎,她一直沒有想透。
會是這麼簡單嗎?傾舉國之力、甚至壓上了自己的性命南伐梁國,隻是為了埋葬敵國帝王的屍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