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話說得不錯,但更關鍵的原因是白行也不信她。謝朗聽出點意思,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歎了一聲,隻吐出兩字:“也好。”
他不再多問,将話頭帶回陳桉身上:“泾州的廂、土二軍經陳老整頓了月餘,已初見成效,此事亦要感謝殿下一力促成。”
“他并非被我說服,”晏泠音笑意淺淡,“他心中有愧,不欲與我相争罷了。”
城牆上的風驟然一緊,晏泠音的肩瑟縮了一下。謝朗終于轉過頭,正面望向她,目光很深:“殿下仁厚,蔚州之事,是我對不住殿下。”
“将軍言重了。”晏泠音收了笑,“若非白姑娘及時出城制止了大軍調動,泾州的傷亡會更慘烈。”
謝朗有片刻沉默。晏泠音看得出來,他不是喜歡為自己辯解的人,她再多說,隻怕會适得其反。
“将軍的毒已解了嗎?”晏泠音挑過話題,“我聽聞此毒十分兇險。”
“解不了,”謝朗沉了聲,“隻能暫時壓制,數年後會逐漸武功盡廢,暴斃身亡。”
晏泠音猛地擡頭望向他,卻見謝朗唇邊噙着抹似有若無的笑,她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皺眉道:“将軍不要拿此事說笑。”
“殿下寬心,”謝朗看她沒那麼嚴肅了,便斂容正色道,“那是對外的說法。阿婉已在替我尋藥,待配好了藥,至多半個月,此毒能解。”
晏泠音的眉頭剛松開便又擰起,她盯着謝朗的臉看了一陣,語氣裡帶了責怪:“将軍在賭。”
謝朗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殿下此話何意?”
晏泠音沒有移開目光:“你早就察覺到了,除了高介景,泾州還藏了一個内奸。你故意露出破綻,就是為了誘他現身。”
謝朗也注視着她的眼睛。晏泠音的眸子細長,盛滿了清亮如水的月色,幹淨得與北地的渾濁風沙格格不入。他心中微動,忽地挪開視線,又望向遠處的營地:“不算賭,有阿婉在,我穩操勝券。”
這人看着沉着穩重,内裡的狂傲卻一如從前,晏泠音不知該笑該歎還是該替他擔憂。她聽着城牆下的打更聲,在梆子聲響的間隙裡開口道:“崔姑娘也在怪你,你帶傷上陣,視性命如兒戲。”
“天寬地窄,”謝朗的聲音忽然飄得很遠,“不遊戲一場,怎麼苦中求樂。”
晏泠音彎了彎唇:“不想我與将軍竟是同道之人。”
“是麼,”謝朗卻沒有附和她,“我為囚獸,殿下卻是飄萍,我尚可選擇戰死疆場,留萬世豪名,不似殿下受縛于繭中,生死不由自己。 ”
晏泠音輕聲道:“将軍懷疑過我。”
“我想過,”謝朗不動聲色,“殿下,亦或殿下的侍女,或許身懷武藝。”
“的确,”晏泠音擡手,袖中被白行也送還的短刀随之露出一角,“我領命而來,若時機合适,我會殺了你。”
謝朗笑了起來。他眉目俊朗,平日裡看着冷,笑時卻令人如春風拂面:“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他想起什麼,倏然又收了笑,從胸口摸出隻雕刻精巧的銀镯,遞給了晏泠音。
她動身去蔚州前,謝朗将此物贈給了她,而她又轉交宋齊,由宋齊帶回了泾州。
“殿下不顧安危趕赴蔚州,自那一刻起,我就再未對殿下起過疑心。”謝朗語聲難得鄭重,“這是我母親的镯子,隻傳謝家女,既然贈給了殿下,便沒有再要回來的道理。”
晏泠音看着那被月光鍍上銀邊的手镯,沒有立刻伸手去接:“将軍可知,這意味着什麼?”
謝朗的目光落在她暈開了月色的發頂:“殿下是皇嗣,我為避嫌疑,能給的承諾有限。但我答允殿下,今後無論何時何地,隻要殿下開口,我會以性命相助,完成殿下的一個心願。”
他雖未明言,晏泠音卻已聽懂了。她尚有些遲疑:“将軍就這般肯定,你我成婚之時,那人會再次動手嗎?”
“他刻意離間我同殿下,”謝朗的手仍停在半空,“其心甚明。”
晏泠音接了镯子,手有些發顫,她說:“我敬将軍大義。”
謝朗的掌心殘留着她指尖柔軟的觸感,他收手時虛攥了下手,搖頭道:“是我該敬殿下。”
月光太亮了,照得無數隐秘的情緒都無所遁形。謝朗仰頭望着已至中天的圓月,聲音裡難得帶了些柔軟:“今夜月明,殿下想家了嗎?”
晏泠音手中的銀镯冰涼,她垂了眼回憶舊事:“每年今日宮中都會擺宴,但很少邀請我和母妃。母妃用齋祭月,我陪着她拜上兩拜,便是過節了。如今想來,倒也沒什麼趣味。”
謝朗在她輕柔的嗓音裡有片刻恍惚。他又看了一會兒月亮,轉身離開前,替晏泠音攏了下耳邊的碎發。
“我母親在中秋的前一日下葬,”他聲音很淡,“她被燒成了飛灰,我們隻能葬下她的衣冠,和父親描摹她生前面容的畫像。為此,父親和我從不過中秋。”
耳邊的暖意消散,晏泠音嗅到了他身上膏藥的氣味。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望向他的背影:“我有一瓶效用甚佳的金瘡藥,此前借給了成均,将軍若是需要,可以找他取。”
謝朗步子一頓:“成均受了傷?”
晏泠音訝然:“他沒有提過此事嗎?”
謝朗沒立刻應答。很快,他背對着晏泠音擺了下手,大步走下了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