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印制的書冊與民間書坊不同,書衣上有暗紋,複雜精巧,極難被仿造。晏泠音的手在“廿二九”三字上撫過,觸到了微微凸起的紋路,确認了這一卷是《南疆志》真本。
正是她曾求而不得的那卷佚書。
晏泠音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是誰将它放在這裡?目的為何?他是怎麼得到了這冊書?
電光石火之間,某種難以言述的焦躁忽然從她心頭掠過——那是對危機的直覺。晏泠音下意識地擡手,要去敲身旁的廂壁,但仍晚了一步。腳下的木闆忽然塌陷,晏泠音甚至沒來得及發出驚叫,已經連人帶書滾落下去。馬車上裝點着紅綢,四周亦有帷幔垂落,因而無人看見,車下鋪路的石闆早已被悄悄挪開,又在晏泠音陷進去後被迅速合上了。
不遠處恰巧有焰火炸響,響徹雲霄,與石闆挪移的轟隆聲混為一體。那是繞城儀式開始的訊号。
謝朗握緊了缰繩,剛要駕馬出發,忽又回頭向車廂看去。廂内靜悄悄的,并無異樣。
吉日當天,新郎新娘在洞房前不得相見,否則便犯了大忌。謝朗沒有伸手去挑車簾,隻調轉馬頭靠近車廂,先敲了兩下廂壁,又喚了一聲:“殿下?”
他說不上那種古怪的感覺來自何處,隻在聽到廂中熟悉的應答後才稍放了心。
“該走了,将軍,”宋賢也翻身上了馬,提醒他道,“不能誤了時辰。”
謝朗不再多言,啪的一聲甩響了馬鞭。
*
晏泠音在斜長的石道裡往下墜。她滾得狼狽,卻始終沒有放開手中的書冊。直到她砸上了一片柔軟的、雜草似的東西,那令人暈頭轉向的下墜之勢才終于止住,而她渾身都痛得厲害,一時無法坐起,隻能躺在地上微微喘氣。
蓋頭早不知去向,她發間的珠钗散了滿地,那件溫敏親手替她縫制的嫁衣上也蹭滿了砂石,幾乎不能看了。晏泠音阖了下眼,聽見了水滴掉落的空洞回音。
她在哪裡?
緩過那陣酸麻的疼痛後,晏泠音咬牙撐坐起來,萬幸隻是皮外傷,沒有動到筋骨。她吐掉口中的碎石,将那本《南疆志》收入懷中。
腳步聲是在此刻響起來的。
來人走得不緊不慢,堪稱從容,從那皮革被擠壓的吱呀聲來看,他穿的是戰靴。晏泠音緊盯着黑暗裡的某一處,直到那裡慢慢出現了人影,來人似是嫌暗,擡手擦亮火折,點燃了燈燭。
是她沒有料到的人。謝朗身邊的将領,羅從舟。
晏泠音有一瞬沒反應過來。她仰頭看着羅從舟,對方也若有所思地端詳着她。他的神色相當冰冷,那種目光不像在看人,而是在看什麼需要估量價值的器物。
“詹士倫沒有殺你,”他提到那個名字時,口吻鄙夷,“這麼多年過去,他依舊是個懦夫。”
晏泠音覺得體内的血液燒了起來。她在那一刻想明白了許多事,寒聲道:“是你。”
“我看殿下并不特别驚訝,”羅從舟似笑非笑,“是早就懷疑我了嗎?”
這裡太深了,晏泠音聽不到地面上的聲音,也不知儀式進行到了哪一步。但拖延時間總是好的,隻要她盡量和羅從舟周旋,或許能等到旁人發現她的失蹤。
“不會的,”羅從舟看出了她的想法,輕巧地補充道,“直到入夜都不會有人察覺。你的侍女和你相處了太久,能自然地摹仿你的一切。”
方才燒起的血液忽然冷了下去,晏泠音像是被什麼重擊了一下,耳邊嗡嗡作響。她的反駁脫口而出:“你撒謊。”
青荷不可能背叛她。她确實有事瞞着自己,但是……不可能。
羅從舟笑了起來。晏泠音從未如此厭惡那張并不難看的白皙的臉。她的呼吸粗重而急促,不是因為恐懼。
“你們威脅了她,”晏泠音咬字很用力,“像威脅高統領那樣。”
“殿下就這般肯定?”羅從舟唇邊笑意未褪,“據聞殿下與她自小相識,情誼甚笃,當清楚她的為人。依殿下之見,她會因為受了脅迫就背叛你嗎?”
他十分惋惜地歎了口氣。
“殿下年輕,不知道世上有比虛無缥缈的情誼更深更重的東西。一己的生死也好,追逐的信念也罷,在那樣的東西面前,都是空無,沒有辦法存在的。”
晏泠音抿着唇。她今日穿着嫁衣,不能随身帶刀,但手邊正好有一塊鋒利的石片,被她緩緩捏緊。
她問羅從舟:“你想說什麼?”
羅從舟有些倦怠地看着她,抽出了腰間的佩劍:“我不必脅迫那個侍女,她自己做出了選擇。因為壓在她身上的,是萬萬人的性命。”
劍尖對準了晏泠音的鼻尖,羅從舟一字一頓道:“她也好,我也好,我們誰都背負不起。”
咚的一聲巨響,又有什麼東西砸落在不遠處,騰起了一片飛灰。羅從舟持劍的手動了一下,臉上浮現出意味不明的笑:“人齊了。”
他調整着長劍的角度,示意晏泠音站起身來,兩人一前一後往發出聲響的地方走去。晏泠音裝作傷了腿的樣子,一瘸一拐,衣袖垂落時,将掌中尖利的石片藏了個嚴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