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江湖?
有人道是刀光劍影快意恩仇。白刃面前無名姓,恩怨皆系于三尺青鋒。不堪俗累的狷介之士願意逃世于此,因他隻要有過硬的本事,便可不受拘束,來去自由。
有人道是雪月風花俠骨柔腸。俠者往往不拘小節,愛恨都來得熱烈直接。至情至性的怨女癡兒為了情之一字,便敢前塵盡棄舍生忘死,抛擲光陰隻求與一人同歸。
但對青荷來說,江湖是什麼?
江湖是青隐山下的那條小河。她的師父、師伯、師叔、師姐都曾不止一次地說過,等她下了山、跨過那條河,便算是入了江湖。
“那我何時才能下山?”年幼的女孩兒撲閃着眼,怯生生地問。她太乖巧,生就一副惹人憐愛的模樣,讓人忍不住要伸手去摸她的頭。
“快啦。”師姐笑眯眯地說,“等過了冬,春花開遍,師姐就帶你下山曆練。江湖險惡,小荷葉,你可要跟緊了我。”
師父嚴厲,師叔師伯皆不苟言笑,青荷隻與師姐最親。師姐是全天下最溫柔最好看的女子,青荷一直這樣覺得。哪怕她後來在宮中見了美人無數,哪怕她早已不記得師姐的樣子。
“師姐會陪着我走江湖嗎?”
“會呀。”師姐逗弄地點了下她的鼻尖,“但你要聽話。”
青荷很聽話。整個門派裡,她是最乖最懂事的姑娘。旁人無論說什麼,要她做什麼,她都會點頭應下。師父重視青荷的資質,有意培養她,給她的任務往往比其他弟子的更加繁重,但青荷從不拒絕,甚至從不抱怨。
隻要她聽話,就能和師姐永遠在一起了。
可師姐死在春花開遍之前。那一年的冬天冷得徹骨,本是四季如春的地方萬裡冰封。青隐山被官兵圍住的時候,師姐替她最後紮了一次小辮。她懷裡被塞了隻布包,裡面有幹糧、盤纏、一封信和師姐從不離身的短刀。
“小荷葉,”師姐蹲身親了下她的額頭,嘴唇很涼,濕漉漉的,“你從後山下去,隻管往前走,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回頭。”
青荷覺得不安。她抓着師姐的手不肯放開,卻被用力推開了。師姐低聲但堅決地對她說:“你要聽話。”
她後來才知道,在當年的那場清洗中,遭難的不止青隐山。巨輪碾壓之下,她珍愛的師姐隻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她渾渾噩噩地逃,渾渾噩噩地躲,百般忍辱惜命,隻為了師姐那一句“聽話”。
師姐說,來生會來找她。
她還太小,不懂得恨,隻是無端地傷心,時常夢魇纏身。她總覺這一生太長,來生太遠,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故人。為了給自己找些事做,她盡心盡力地尋覓信中那個人。信是草草寫下的,寄給一位“夫人”。
她遇到了魏收,随他避難入京,又依着信中的指示,将信交給了蒙面的黑衣人。黑衣人送她進宮,要她待在後宮謹言慎行,而毫不知情的魏收動用了魏家最後一點人脈,替她百般打點,安排到了正得聖寵的淑妃宮中。
她以為這樣就是一世了。她喜歡怡和殿,喜歡溫敏和比自己還小上幾歲的晏泠音。皇妃和公主也喜歡她,出于某種她們自己未必意識到的原因——青荷能理解她們。
理解她們失去一切的痛苦和迷惘,也理解她們為了所愛之人活下來的決心。
直到她再次遇見了黑衣人。她已平靜了十數年的生活,又一次掀起了駭浪驚濤。
“晏氏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黑衣人提醒她,“你對他們心軟,就是對死者的背叛。”
她還記得青隐山,記得那條遠眺下波光粼粼的長河,它凍住了她一生的血淚與憾恨。青荷這才發覺,其實傷痛從未被撫平,魏收也好,溫敏和晏泠音也罷,他們都出現得太晚了。她的生命腐爛在遇見他們之前,從她孤身逃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為此而愧疚餘生。
晏泠音覺到痛。她抱住青荷,在她的瑟縮裡痛到錐骨。時間流走得太倉促,沒給她留彌補的機會。每次與真相結伴而來的,都是告别。
晏泠音低聲說:“你走罷。”
青荷渾身一震。
“我讓魏大哥送你。”晏泠音聽到窗邊的魏收呼吸陡然加重,“謝朗那邊有我,不會與你為難。”
魏收啞着嗓子開口:“晏主……”
“對不起,”晏泠音清晰道,“不該把你卷進來。”
青荷不知道,魏收不知道,選中青荷進入怡和殿的是晏泠音自己。聽說新來了一批宮女,她跑去偷瞧,一眼看見了立在隊伍最後的青荷。
她悄悄繞到青荷身邊:“你叫什麼名字?”
青荷見這位小殿下生得粉雕玉琢,發間、頸上皆綴了光彩耀目的玉珠,雖還不認得對方的身份,卻也知必然是位貴人。她順從地答道:“青荷。”
“母妃殿後就是荷塘,”晏泠音拍手笑道,“豈不正合了你的名字?近來荷葉長得好,你随我回去,我和你一起賞玩。”
她看着青荷,青荷也看着她。幼年懵懂的友誼越來越深厚,也越來越沉重,把兩個人都困縛其中。她再不會這樣掏心掏肺地信任一個毫無血緣的人,一輩子有一次就夠了。
淚水湧上了青荷漂亮的鳳眼,她說:“殿下沒有對不起誰。”
“我是晏氏的女兒,”晏泠音搖頭,“應該替晏氏償還一切。”
魏收已經轉過身來,逆着光,整張臉都隐在暗影裡。他的左手負于身後,正輕微地發着抖。自他用那隻手擊傷了青荷後,他再沒用左手持過劍,因為握不穩。
“晏主,”他顫聲道,“不必……”
晏泠音已經站起身來。她松開了青荷的手,像是怕自己反悔一般,迅速攥掌成拳。她用目光止住了魏收的話,隻肅然道:“這幾日不用跟着我。你是她兄長,應當知道她的喜好,尋個好去處罷。”她微偏過頭,放柔了聲音,又對青荷道,“日後他得空,還會來看你。他近來自責得很,你莫要怪他。”
青荷眼中蓄淚,沿着頰側慢慢流了下來。她和魏收對望了一眼,又在轉瞬同時移開了視線。晏泠音抿着唇往屋外走,行至一半時聽到了青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