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朽骨,燒了便是,”蘇覓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竟順着她說了下去,“我作惡多端,入土怕是難安,須得散在風中水中,叫人無從看見,便也無從想起。”
音落,他緩慢地轉過臉來,放下了原本遮住雙眼的手。他膚色極白,瞳孔卻極黑,眉心的朱砂痣本是鮮紅灼目的色澤,今日卻失了血色,暗淡下來。他整個人成了一幅灰敗的水墨,那豔麗至極的容顔像是凝在了灰蒙蒙的畫紙上,薄薄一層,風一吹便會被撕裂。
與他對視的那一瞬,晏泠音幾乎寒毛倒豎。她在蘇覓身上感覺不到半分活氣,若非他仍那樣看着她——那樣近于含情脈脈、充滿溫情地看着她,她會以為他已經死了。
那雙狐狸眼中存留了他周身唯一一點溫度,濃墨似的缱绻黏稠翻卷,似是條洶湧的暗河,毫不掩飾地流向她。
晏泠音想退,卻仍是迫着自己,迎着他的目光上前一步。
“我先前問過公子,”她冷靜道,“是真的不怕死麼?那日公子的答案讓我不甚滿意,我想聽你認真答一次。”
“我同殿下說過的話,每一句我都記得,每一句都是認真的。”蘇覓撐坐起身,動作有些僵硬,雙眼卻仍一眨不眨地看着晏泠音,“既然殿下想聽,我便說得更清楚些。遇到殿下之前,我不懼死,認識殿下之後,我更覺死又何妨。隻我心高氣傲,不甘心敗在旁人手裡,隻求殿下垂憐,能親手送我一程。”
他的發散在肩頭,半遮半掩地擋住了那張禍國殃民的臉,隻餘下唇角微揚的弧度:“阿音,我要你記住我。待日後我在這世上再無痕迹時,你的心裡還有我一席之地,那便足矣。”
晏泠音從懷中摸出玉佩,三兩下将上面的繩結解開,擲給了蘇覓。他下意識擡手接住,怔了一瞬,眸中忽然閃過一絲微妙的戾色。
“這樣的‘痕迹’,”晏泠音又上前一步,垂眼看他,“公子也要毀掉嗎?”
她語氣未變,聲音卻已帶了怒意:“你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
下一刻天旋地轉,原本木僵一樣的蘇覓忽然變得靈活異常,傾身拽住了她的手。她被一股不可思議的大力壓在榻上,一時竟掙脫不得,隻能緊咬着唇用力轉過頭去。
“蘇覓……嘶……”
她身上的人遍體寒涼,沒有一處是熱的。帶着淡淡血腥氣的唇落在她頸間,隻一個觸碰便讓她瑟縮起來。
“我都告訴你,”蘇覓扣住她的雙手,沿着她被迫仰起的脖頸流連向下,冰得她倒抽了口涼氣,“阿音,你會原諒我嗎?”
“放手,”晏泠音嗓子發啞,狠聲道,“不要逼我恨你。”
蘇覓低聲笑了起來:“隻有這樣你才會聽我說話,才會真正把我的話聽進心裡。你太傲慢了,殿下,你對我太殘忍。”
晏泠音渾身都在抖,不是怕的,而是氣的。蘇覓或輕或重地撩撥着她,偏偏每一下都恰到好處,幾乎刺出了她的眼淚。她的身體發軟發麻,難受得要命,拼力咬唇讓自己保持清醒,在淚眼朦胧裡又對上了蘇覓的視線。那雙眼眸裡的溫情已如潮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于虔誠的瘋狂。
他的眸中有血光。
“阿音……”
可是下一瞬,蘇覓的聲音突兀地斷了,就像一簇火苗被狠狠掐滅。他整個人都蜷縮起來,冷汗驟出,睫毛上迅速凝了層水汽。他眸中赤色未散,卻已有痛意浮現上來,那張豔似桃李的臉頃刻間變得更加灰敗,唇色竟比臉色更加蒼白。
“抱歉,殿下,”他發已被汗浸透,卻還竭力穩着聲線,“我發病時神志不清,偶有控制不住的時候……抱歉。”
晏泠音拉好衣襟踉跄下榻,看也沒看他,疾步往門邊走。蘇覓在她身後忽然擡高了聲音:“我知殿下為何而來,生死蠱……我還未找到徹底破解之法,但我保證,殿下,日後即便我死了,你也能安然獨活。”
他痛得呼吸斷續,一字一字都是擠出來的:“我已經毀掉了殿下的玉佩,殿下身上的那一塊,原本是我的。你再不會負擔我的性命,也再沒有人能用它來傷害你……生死蠱發作時頭痛欲裂生不如死……但是别怕,阿音,我替你擔着。”
晏泠音在他的幾句話裡心神接連巨震。她倚門回首,看向已陷在被中的蘇覓。他用手肘壓着額角,卻仍疼得面目扭曲,渾身發顫。那是頭疾,晏泠音能感覺到,那就是在她身上曾兩度發作、令她痛不欲生的古怪頭疾。至今她都不知它因何而起,更不知它為何消失。
蘇覓朝她露出一個微弱的笑。
“我隻要一點點的報償,”他啞聲道,“記住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