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婉忙了将近三個時辰,才讓蘇覓的頭痛纾解些許,沉沉睡去。她走出屋時,見晏泠音還站在廊下,背對着她看雨珠滾砸。
她剛邁了一步,晏泠音已聞聲回頭,拎起手邊一把舊傘:“崔姑娘,我送你。”
崔婉沒有拒絕。
半日的枯站讓晏泠音雙腿發麻,内心卻前所未有地清明。她在出神時想起了許多未及細思的往事,樁樁件件連綴成線,似利刃一樣劃破血肉,割開了表面僞飾的和平。
至此,捱到疼痛過去了,她反能心沉如水。
崔婉身上有藥氣,還混着一點墨香和淺淡的腥甜,晏泠音嗅覺很靈,她知道那是沾了誰身上的氣味。她們兩人并肩沿着回廊往前,眼前天色已暗,風雨如晦。
“今日勞煩姑娘,”晏泠音先開了口,“不知蕭公子得的究竟是什麼病?”
崔婉的嗓音幾乎和雨聲糅成一體:“風寒引發的頭疾。”
“風寒,”晏泠音重複了一遍,“隻是風寒?”
崔婉不卑不亢:“若殿下心中已有答案,本不必多此一舉來問我。”
廊上一時歸于沉寂。晏泠音從她的話裡聽出了抗拒。若說朝中有哪一戶她看不明白的高門,那便是崔氏。崔含章城府深沉,而崔婉拒人千裡。
“我非醫者,亦不通醫理,”晏泠音低聲道,“一時莽撞出言冒犯,還望姑娘諒解。”
崔婉搖了搖頭,漠然道:“不知殿下想聽什麼,我便直說了。蕭公子身上至少有十餘種劇毒,皆是自小埋下,每一種都能叫他死上百次。雖說那些毒性彼此相克,一時不至喪命,但遇寒遇熱,亦或遇心神激蕩、難以自控之時,便容易毒發。所謂風寒,隻是個引線罷了。”
晏泠音早知蘇覓身上帶毒,病已成勢,但未料到竟有“十餘種”之多,不覺呼吸一滞:“可有辦法根治?”
崔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我自知學藝未精,醫術有限,但這種情況,即便是師父他老人家來了,怕也無力回天。”
她語聲柔和,說話卻并不委婉,不會給人以無用的安慰,和八面玲珑的崔含章幾乎是兩個極端。但晏泠音總覺得她沒有把話說全——在毒物之外,蘇覓的身上很可能還藏了其他東西,崔婉真的看不出嗎?
她還記得初見時,崔婉提醒她的那句“燕語呢喃可複聞”。崔家也在查三年前的謠谶,更确切地說,在查東雲台的逆案,這是毋庸置疑的,否則白行也不會拒不交出夏樵客。這樣的人,不至于對巫蠱一無所知。
“崔姑娘,”晏泠音試探道,“你可曾聽說過嘉樂草?”
崔婉點頭:“那是南地的一種奇草,成對相伴而生,一株有劇毒,另一株卻是良藥。”
“那姑娘可知,南地有一種秘術,正是以此草為引。”
雨敲廊檐,廊下懸挂的鐵馬在風中碰撞,叮當有聲。崔婉沉默片刻,緩緩道:“我不信巫術。”
晏懿即位至今,為了巫之一字大肆征伐,攪擾得四海不甯,其中受害者無數,崔婉的父母亦可說是因之而死,但崔婉卻言,她不信巫術。
晏泠音心裡倏然生出一種複雜的情感,竟說不上是驚愕、不解、戒備亦或羨慕。她走神的那一瞬,崔婉卻已停步,晏泠音又邁出一步才反應過來,回身看向她。
“崔姑娘?”
“殿下飽讀經史,應該知曉,”崔婉一身素色隐在沉沉夜幕裡,“上古之時巫醫同體,但如今巫者已然消亡,醫者卻代代承襲,定然是有其原因的。時歲的篩選非人力所能為,此謂天道。”
晏泠音不知她為何忽然說起此事,一時怔住,但幾乎是下意識地,她握緊了原本籠在袖中的玉佩,隻覺觸處滾燙,連指尖也灼燒起來。
“姑娘說得是,”晏泠音應道,“命數如此,我等皆是肉.體凡胎,本就無意與天相抗。”
崔婉看了她片刻,再度搖了搖頭:“可殿下非信命之人。韬光養晦也好,攪弄風雲也罷,殿下想做什麼、做了什麼,我本不該多言,隻是這一回,難免替朗兄不值。”
晏泠音心跳亂了一拍。她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勉強鎮定道:“姑娘這是何意?”
“他那樣信你,”崔婉說得又輕又慢,在這暗沉的黃昏裡幾乎叫人毛骨悚然,“你卻非誠心待他。他自小長在邊關,不懂得兒女情長,行事難免稚拙隐晦,但他贈你銀镯,又送你留鶴,聰慧如殿下,不可能看不明白。”
“我和将軍有約在先……”
“他中的那種毒,”崔婉的面上似是凝了層薄霜,單刀直入道,“是你從宛京帶過來的嗎?”
疾風驟起,一時鐵馬叮當之聲大作,混亂無序。晏泠音白了面色。刹那之間,本已消停多時的諸般夢魇一齊卷土重來,她仿佛又回到了金閣大殿之中,孤身跪伏在冰涼華麗的帝階之下。
但也隻是一瞬,晏泠音狠狠咽下喉間泛湧的腥甜,對着崔婉微微挑眉:“原來姑娘在懷疑我。”
她面上毫無破綻,而崔婉亦不着急,甚至還笑了一笑:“不敢,這種不入流的江湖手段,殿下是不屑用的。我随口一問,殿下莫要往心裡去。隻是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殿下既然做出了抉擇,就不該猶豫。”
晏泠音定定地看着她:“我從未猶豫過。不該做的事,我不會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