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賞的,”溫敏輕聲細語,她的長指攥緊了被,卻沒什麼表情,“都是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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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外亦是秋雨連綿。晏泠音連跑了幾日的馬,幾乎沒合過眼。蘇覓一直跟在她身後,她不停,他便也不下馬。連留鶴都撐不住這場奔波,在第三日便被牽去歇着了,那兩人卻像是鐵打的,看得輪值的逐風衛都暗自心驚。
“主子,”到了第五日夜裡,有逐風衛上前請示,“城門已經下了,就是趕了去也叫不開門,不如就地歇下,明日一早好進城。”
他們已行至宛京城郊,能遙遙望見城内高聳的角樓,樓内亮了燈,巡邏衛士的身影投照其上,往來有序。晏泠音正勒馬飲水,沒答話,蘇覓便替她應了:“去尋個幹淨的客棧,要兩間上房。”
逐風衛領命正要離開,晏泠音卻咳了一聲:“不必。”她累日冒雨奔波,嗓子已經變了聲,語調卻仍是客客氣氣的,“勞煩找輛馬車來。”
此處距城門還有兩個時辰的車程,晏泠音是打算在車上挨到天亮,真正做到“一早進城”。逐風衛擡眼去看蘇覓,見他輕擺了下手,便轉身去雇車了。
冷雨不停,人和馬都淋得濕透。蘇覓引着馬往晏泠音那裡靠了些,在短暫的等待中替她理了下被風吹歪的鬥笠。他知道晏泠音若非累極,絕不會開口去求這輛車,她的氣色太差,若被溫敏看見,反而會惹母親擔心。
“公子當年進京之時,”晏泠音并未躲開,隻沒頭沒尾道,“也是走的同一條路嗎?”
蘇覓悠悠道:“亂離之景,尤勝往昔。”
“白水河南岸并無戰亂之憂,卻依舊遍野流民。我此時聽見笙歌繁華,便覺心驚。”晏泠音似在喃喃自語,“這樣的土地之上,律法、制度依舊能如常運轉,等級依舊森嚴如銅牆鐵壁,地方官的奏報裡也依舊四海升平。蘇覓,你不覺得可怖嗎?”
蘇覓被她冷了好幾天,很珍惜她這樣心平氣和地同自己說話,回味片刻才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下面能瞞住,是本事。”
晏泠音很輕地笑了一聲:“隻怕上梁也不正。”車輪滾動的聲音逐漸靠近,她率先躍下馬背,腳步有些虛浮地往馬車走去。
她沒回頭,因而也沒看見蘇覓下馬時踉跄了一下。他不讓逐風衛扶,隻朝他們做了個手勢,上車時,懷裡多了壺熱茶。
“荒郊野外,尋不到别的東西,”蘇覓不知從哪裡翻出隻白瓷茶盞,沏了半盞遞給她,“喝點熱水罷。”
晏泠音的水囊早就空了,着實口渴。她接過茶盞,盞沿剛沾唇,忽然一翻手腕,将茶盡數倒掉了。
嘩啦一聲,混在雨聲中并不突兀,卻叫守在車外的逐風衛齊齊打了個寒噤。
隻蘇覓還若無其事地笑着,伸手要替她再續一盞:“怎麼不喝?”
晏泠音天生嗅覺靈敏,嗅得出茶味不對,她一言不發地看着蘇覓,神色已冷了下來。那人隻是笑,又慢悠悠地翻出第二隻茶盞來,給自己沏了半盞,仰頭喝盡了。
“加了點安神的東西,”蘇覓溫聲道,“殿下這一路太累,怕是睡不踏實。”
晏泠音擱了茶盞,閉目靠在廂壁上,打定主意不再理他。蘇覓也将茶壺茶盞輕巧放下,吹熄了車内的燈燭。黑暗裡,晏泠音的呼吸聲逐漸平緩起來,蘇覓等了片刻,這才擡手輕扣了下廂壁。
立時有逐風衛靠了過來:“公子。”
蘇覓啞聲:“藥呢?”
不等逐風衛回話,他壓了一路的咳嗽已驟然爆發出來,彎背躬身,一時胸中似要炸開一般。逐風衛大駭,倉促擡劍挑開車簾,運指如風,迅速點上了蘇覓的幾處穴道,等他咳聲稍緩,這才急忙掏出藥瓶,倒了一粒遞給蘇覓。
蘇覓不接,頭也不擡道:“兩粒。”
逐風衛面露難色,幾番咬牙,還是依言又倒出一粒遞了過去。蘇覓也不要水,硬壓着将藥吞了,又過了半晌,咳聲才完全停下。
車中丢出一塊沾滿血的帕子,逐風衛接了,聽見蘇覓低聲道:“洗幹淨再給我。阿承那邊有信嗎?”
“尚未。”逐風衛也壓着聲音,即便他知道那茶裡的迷香夠晏泠音睡上一陣,但小心點總不是壞事,“少閣主腳程快,今日該已到了西蜀境内。”
蘇覓合眼默了片刻:“那件事呢?”
逐風衛揀着詞:“查到魏收去青州接了個人,也在往京城趕。那人的身世很幹淨,祖輩皆是當地農戶,暫時沒探出有什麼特殊的。”
蘇覓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逐風衛卻陡然緊張起來,俯首道:“屬下辦事不力,這就着人再探。”
“罷了。”蘇覓似是困了,聲音裡也帶了倦意,“既是要入京,日後還有認識的機會,由他去。”
逐風衛應下了,正要退遠些,忽然聽見廂内晏泠音的呼吸聲頓了一瞬。他不敢大意,又側耳細聽了片刻,卻再沒覺出異樣。
是錯覺罷,他吐掉口中發苦的雨水,依着蘇覓平日的吩咐,退到了馬車一丈之外。與此同時,晏泠音那隻剛被蘇覓握住的手,幾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甯壽宮那件事後,她為防再遭暗算,向季問陶求過一顆凝香丸。這種丸藥帶在身上,能保她不受尋常迷香侵襲,隻是遇水則化,保管十分不易。她現在身上這一顆,是五日前崔婉接傘時塞給她的。
兩人心知肚明,誰都沒有說破,崔婉是謝她沒對謝朗下手。
三十公裡之外,另一輛馬車上。
魏收抱着劍,坐在車轅上閉目養神。青衣男子挑開車簾看了眼天,感慨道:“這雨下得沒完沒了,早上出門,踩了我一腳爛泥。”
他嗓音較尋常男子更為柔和,面容也清秀非常,豎起的領口緊緊掩着脖頸,遮住了一片平坦的白。
魏收眼都沒睜:“你多少年沒回京城了,可不得送你份大禮。”
青衣男子分明嘻嘻笑着,眸中卻一派郁色。他伸手接了幾滴雨水,目光落到魏收身上:“還沒同你介紹過,我姓傅,名聲……”
“我認得你,”魏收淡淡道,“你是承觀六年的甲榜狀元,四月初九的繁亭宴上,孝明太子曾親自下階相迎,斟茶執杯,将主位讓與你。那一日‘滿城春色皆落索,化入青衫傅郎家’,你為人放誕,狂言驚世,若非天妒英才走得太早,帝京的掌故傳聞裡,本該有你一筆。”
傅聲收了手。他神色幾變,最終隻露出個不羁的笑來:“陳麻爛谷的俗事,何值再提。”他仔細端詳着魏收,“繁亭宴你也在場?我近年因病發癡,總是頭腦昏沉,竟一時辨你不出。”
魏收依然閉着眼:“我父也在。”
傅聲默了半晌,恍然若失。他也不躲雨了,鑽出車簾在魏收身邊坐下,翹着沾滿爛泥的腳唏噓道:“當年赴宴的才子佳客熙攘如雲,到頭來,竟隻活了我一個,你說老天在想什麼呢?”
魏收往旁讓了一點,不着痕迹地避開挨着他的手臂,沒答話。傅聲笑了笑,知他謹慎,索性也不問了。他們并肩淋着冷雨,駕着搖搖晃晃的馬車朝宛京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