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問陶的面色凝重起來。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詞句:“淑妃娘娘所發亦是舊疾,她當年強行廢卻一身武功,留下了病根,兼之心中郁郁,這才纏綿多年。”
“我能……”晏泠音語聲澀啞,“我能幫她什麼?”
溫敏雖曾直言,不後悔遇見晏懿,但她近來的厭世之意已越來越明顯。晏泠音剛走她便病發,很難不令人懷疑,她此前隻是為了女兒在強撐而已,這叫晏泠音如何不愧疚。
“此話冒昧,但我還是要問,”季問陶低聲道,“就晏主所見,陛下和娘娘的感情如何?”
晏泠音垂了眼:“幾年前,父皇和母妃不知何故大吵了一架,自此怡和殿便成了冷宮。那時我為老師的事心力交瘁,沒能同母妃好好談過,現今想來,或許父皇正是因我而遷怒母妃。”
季問陶緩慢搖頭。他擡眼環顧四周,确定了身旁無人才道:“娘娘此病已積壓多時,絕非一朝一夕之功,陛下不可能毫不知情,他有意放縱……他或許還為之助力。”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實已犯下誅九族的大罪,也隻有季問陶敢對她直言相告。晏泠音心中陡然一沉,她終于明白了禦醫為何唯唯諾諾三緘其口,原是他們皆有所顧忌,看出了淑妃的病是治不得的。
“可我不解,”晏泠音咬唇,“母妃以孤女之身入宮,背後并無強勢的母家,更不會有外戚之患,父皇何故如此戒備?難道是……”
難道是因為她這個女兒嗎?
晏懿冷待溫敏,正是從她插手朝事時開始的。
這話季問陶已不好再接,他咳了一聲,繼續道:“我替娘娘開了兩副方子,雖不能根治,到底能調養一二。用藥時切忌勞心動怒,心态平穩方得見效。晏主亦要保重身體,你本就氣血有虧,若想調養,便該少思少慮。喜傷心,憂傷肺,七情六欲皆需克制。這世上的事,總是過猶不及。”
他話中有話,晏泠音點頭應了,剛要再說些什麼,卻見季問陶已停了步。她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心跳忽而慢了一拍。季問陶拱手道:“臣告退。”
這是久雨後的第一個晴天,黎照湖水波蕩漾,粼粼生輝。沿湖栽了一圈銀杏,葉已金黃,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在陽光下如鋪散開的大片碎金。江淵然踏着滿地落葉,正一步一步朝她走來。他眸光沉靜,不見半分掙紮或猶疑,像是早将前塵故舊淘洗幹淨。晏泠音望着他時,也不再覺得痛,亦不再覺得百感交集,隻餘有一點難言的苦味,徘徊在喉間,慢慢才咽下去。
她笑着招呼:“回兄,許久不見。”
江淵然在她面前站定,躬身行禮:“倒也沒有許久,不過一季的光景,隻是殿下在北地所曆坎坷,便覺得時日長了而已。”
晏泠音經他這一說,殘留的些許怅然也一掃而空。她擡手示意江淵然起身,随即改換方向,和他一起踩起了落葉:“今日入宮是要做什麼?”
江淵然隻用餘光看她。周身皆是金黃的葉,他們浸在明亮的色澤裡,像走入了一個恍惚的夢。他神色如常,語氣也很淡:“物歸原主。”
他從懷中掏出兩冊舊書,正是晏泠音在信裡引他去尋的兩本,要緊處皆已留了批語,又被他小心折起。晏泠音接過書時,嗅到了一陣馥郁的桂花香。
書裡夾了曬幹的桂花。
晏泠音的手一顫,最後還是佯作不知,舉止随意地将書收入懷中。江淵然不提,她便也不提,他們一前一後地走,隔着半步的距離,晏泠音能聞到他身上安神香的味道。足下碎葉沙沙,她有那麼一瞬幾乎不忍出聲,不忍打破這來之不易的共處的甯靜。
但有的事,還是她先開口為好。
“三日後的宴,”晏泠音輕聲道,“你去嗎?”
江淵然在面對她的背影時,更從容也更大膽。他的目光原本流連在她的白玉發簪上,聞言才垂了頭,簡單道:“去。”
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晏泠音微微颔首:“我聽說了城東河道的事。人證沒了,但物證還在,你莫要太憂心。我手中也還有其他東西,此番斷不會叫他們全身而退。”
江淵然卻沒被安慰到,反而皺起了眉:“臣已将工部那裡打點好了,不至憂心,倒是殿下,既然看過了我那份卷宗,該主動避嫌才是。”
晏泠音隻作沒有聽到,繼續說了下去:“後日,茗香樓會有貴客到訪,但我要去金銘寺替母妃祈福,怕是脫不開身。不知回兄和周侍郎是否得空,能替我招待一番?”
晏泠音與周筠并不相熟,怎會突然想起來找他?江淵然足步一頓:“這位貴客是?”
“你還記得承觀六年的科場案麼,”晏泠音側身看他,“因當年被皇長兄迅速壓下,知道的人不多。”
江淵然眸光微閃:“臣記得,涉事的是傅家長子,聽聞他感激太子的相救之恩,自入仕後便伴駕東宮,直至三年後遭難身故。”
晏泠音卻搖了搖頭:“是姓傅,但非‘長子’。她女扮男裝入朝為官,自上至下都瞞得嚴嚴實實。如今,京中知曉她真身者,當已寥寥無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