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淵然謹慎地頓了片刻:“為何要怕?”
“我早是死人一個,卻能堂而皇之地坐在這裡大放厥詞,”傅聲目光如炬,“事出古怪,聰明人都知道該避開。”
江淵然面前的茶早已冷了,他卻沒喝,隻低頭看着深绯色的茶湯出神:“當年孝明太子為公子設宴,精心揀取了八種名茶讓公子挑選,而公子皆棄而不取,獨愛朱顔。抛開味道不談,這種茶色澤漂亮、香氣馥郁,我想,愛此茶者,當是一位風華正茂的孤高文士,他所鐘情的,也當是烈火烹油、如花似錦的絢爛盛景。”
“那是我年少輕狂,”傅聲搖頭,“不知盛景總不長久。”
“公子已死過一次,”江淵然慢慢道,“有擺脫前塵的機會,卻還是回到了這吃人的渦旋裡,想來是不願辜負初心。”
“你把話說得太空,”傅聲擡指抹掉杯沿的水痕,“不妨直言我是為複仇而來。”
“若隻是那樣,”江淵然笑了,“你根本不會活下來。”
一牆之隔的晏泠音長出了口氣。她自覺已聽得差不多,兩人交完心,不會再出旁的差錯,是時候回金銘寺了。可她轉身往門口走時,卻見蘇覓已站到了門前,不偏不倚地擋住了她的路。
晏泠音腳下不停:“讓開。”
“殿下怎麼,”蘇覓似是十分好奇,“忽然舍得了?”
晏泠音揚了下眉:“舍得什麼?”
“你讓江少卿去接待傅姑娘,是不是太殘忍了點?”蘇覓玩味道,“你知道這兩個人能彼此理解,因他們性子太直,為了道義,甚至能抛棄親生父親。傅姑娘從科場案脫身之前,她爹就已經死了,而江少卿更是……你也知道,讓他們見面無異于互揭傷疤,所以我才問你,怎麼舍得?”
晏泠音已經走到門邊,像沒看見他一樣擡手拉門:“你知道我什麼都舍得……放手。”
她最後兩個字說得很輕,蘇覓松手也松得很快,他隻是往她手裡塞了隻銀紅的香囊,上面繡着兩枝半開的栀子。
“這個比崔姑娘調的好用,”蘇覓溫和道,“放在枕下,能安神助眠。”
晏泠音一下子想起了雨夜裡那盞氣味古怪的茶,她想過蘇覓會發覺,也許還會試圖解釋,但沒想到他會如此坦蕩地承認。這香囊她收也不是,扔也不是,正遲疑間,蘇覓已替她拉開了門,又很有待客風度地沖門外的魏收笑了笑。
“下次再見,”他絲毫不怕旁人聽到,故意把語氣放得親昵,倚着門俯身問晏泠音,“是什麼時候?”
魏收從沒見過這麼厚顔無恥的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很想代晏泠音說出一個“滾”字。而他主子眼神都懶得給,擡腳就出了門,因為走得急,倒是忘了把香囊扔下,正中某人下懷。
但隻走出幾步,她便又停了下來。
木制的樓梯吱吱嘎嘎,上樓的人顯然分量不輕,竟是周筠。他已經抹幹淨茶漬,換了衣服,将那貴氣逼人的紫改成一身素白。這種顔色此前隻在戴孝時上過他的身,實在不襯他,一路好幾個茶客語帶詫異地喚他“周大人”,但周筠正在氣頭上,沒理他們,也沒注意到晏泠音,噔噔噔連踏幾級,一陣風似的刮到雅間門前,咚的撞開了門。
“我不能白挨這杯茶,”他朝着門内盛氣淩人道,“你們要談事,帶上我。”
魏收對着被周筠甩上的房門看了片刻,咂了下嘴,也沒留意自己在跟誰說話:“周老爺子仙風道骨,怎麼養出了這麼個愣頭愣腦的東西。”
“他不是愣頭愣腦,”蘇覓仍倚在門上。他隻要不在晏泠音面前,就總是滿臉索然,一副懶洋洋的倦怠樣,“他是整個宛京最油滑的一條肥蟲,周家要不是有他,光靠他那不食人間煙火的老父,早就被啃得渣都不剩了。他手腕多,心眼也多,聰明得很,如果生在更有權勢的人家,定會成為朝中禍害。”
魏收心中一驚,回頭看他,卻見他一雙狐狸眼含情帶笑,既邪氣四溢又溫情無限:“還是我們殿下有識人慧眼,周侍郎這個性子,也隻江少卿和這位傅‘公子’才制得住他。”
“可惜,”蘇覓說着便轉過身,語氣裡聽不出半分憐憫,“他要吃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