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賴慣了的周筠絲毫不怕被罵,噴嚏都沒打一個,依舊匍匐在地扮演忠臣,何攸卻站不住了。他擡頭時正好對上晏懿冰涼的視線,腿一軟,知道自己是卷進去了,即便當庭喊冤也未必能讨個幹淨,索性心一橫把事情鬧大:“十三年前的工部主事是臣的老師,因操勞過度,沒等複閘建成就走了。老師膝下無子,由臣扶柩送他返鄉,又執孝子之禮為他守喪,因而那兩年臣亦不在京中,對造閘事知之甚少,竹君若要問,還是得找幾位全程督工的大人來,我記着……前工部侍郎江予,便是因建成此閘而成名的。”
江予已經甩袖子走了,朝臣們無人可看,便都轉頭去看江淵然,目光各異。誰都知道江淵然近來是安漼之身邊的紅人,去哪兒都要帶着一起,幾乎比兒子還親。他父親更是早早投奔了安氏,這麼些年一直忠心不二。何攸咬上江家,就是打安漼之的臉,要逼他出手保人——亦或者,有心思細密的朝臣想,安漼之一直禮待江家,或許就是為了這一天。
江淵然站得筆直,目視前方,好像那些人不是在看他、揣度他一樣。
他很清楚,晏懿轉眼就能看明白,今日這突如其來的鬧劇是沖誰來的。這位冷血帝王的逆鱗還未被觸到,單憑那數百條賤命,和一腔冷掉的父子親情,絕不足以讓他動手碰這塊爛瘡。但是無妨,隻要開一個頭,哪怕是個裝模作樣給天下人看的開頭,他也一定能把它實打實地接續下去。
因而他從容跪下,擡手從頭上取下官帽,端端正正地擱在了身前。
“江卿,”晏懿在方才難堪的沉默裡一直在留意他,此刻終于開口道,“這是何意?”
“回陛下,”江淵然淡聲道,“臣身陷疑案,心中惶恐,不敢再立于廟堂之上。請陛下拿臣下獄候審,以證臣和臣父的清白之身。”
這是他給晏懿搭的台階。皇帝未必不想敲打安家,但怎麼查、查到什麼程度,懲處和放掉哪些人,其中每個環節都有失控的可能,弄不好便會惹火。但江淵然既然主動站了出來,就是告訴晏懿,最終無論如何,哪怕是颠倒黑白、錯拿錯殺,都有一個江家子給他兜底。朝局的大勢始終在皇帝手裡。
良久,他聽見晏懿沉聲道:“将他押送天獄,着大理寺崔含章、孟呈、奚召審理此案。召江予即刻返京。周卿,你挑幾個部裡的人跟着,由羽林衛右副都統安汶帶人護送,去白水河,把事給朕查清楚。”
崔含章昨日方回京,壓着一肚子的漂亮見聞,站在殿中聽了半日勾心鬥角,一直沒吭聲。他心知散朝後皇帝是要把他留下的,有什麼話不妨放到那時再說,但沒想到,竟先接了個審問同僚的活,一時也有點詫異。皇帝自己沒明着表态,他若下重手,怕觸怒聖心,但若隻是不痛不癢地問上幾句,又恐擔個“不解聖意”的罪名。崔含章心内掂量,面上不顯,隻和被點到名的幾位一起躬身領命。
安汶是安漼之的小兒子,側室所出,此前連生了兩個女兒才得這一個寶貝,嬌慣得不得了,把他養成了真正無惡不作的纨绔,周筠和他比都是小巫見大巫。安汶讀不進書,眼看年紀也不小了,便被塞進羽林衛裡領了個閑職,一個月至多去點兩次卯,其餘時間都在外面厮混。安漼之原本一直不動聲色,聽皇帝叫了安汶,這才皺了下眉。
皓如殿裡,孝子晏眆根本沒進内殿,倚在外殿的椅上讓宮女替他斟酒,自己煩躁地揉着眉心:“外祖的意思我懂,無非是讓我先避避風頭,待這事過去再露面,但非得叫我連生辰都過不得嗎?多少人備了禮,就等着這一日來見我呢。”
他自己連安貴妃的卧房都沒靠近過,抱怨起來卻毫不臉紅,宮女不敢聽,更不敢答,卻因為走了神,斟酒的手一顫,把酒濺到了晏眆擱在一旁的折扇上。啪的一聲,宮女已挨了一耳光,當即垂頭跪倒。想到畢竟是母妃的人,晏眆忍着沒有發作,隻喝道:“滾!”
李德昌就是這時進來的,聞言揚了下眉,不怎麼熱絡地向他行禮:“儀王殿下。”
晏眆暗咒了聲這不讨巧的太監,雖沒起身,卻已換上了一臉的溫文爾雅:“公公怎麼親自過來了?磨磨蹭蹭地,快給公公看座。”
李德昌要笑不笑,收了錢袋,隻說還有事要忙,擱下手中的食盒便走了。晏眆沒讓人端給安在水,自己掀蓋看了,見是一道甜湯,不覺皺眉:“母妃素來不愛吃甜的,父皇也真是,總叫人送這些東西。倒了罷,别讓旁人看見。”
宮女應了,晏眆又想起什麼,問道:“我見那閹人手裡還提着東西,包起來倒也精緻得很,是要送去給誰?”
宮女看了看李德昌走的方向,猶豫着開口:“好像……是去怡和殿。”
*
服侍溫敏睡下後,晏泠音便回了自己的廂房,坐在窗下給陳桉寫信。她寫着寫着便出了神,筆尖懸在紙上遲遲未落,青荷看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出聲提醒:“殿下,墨快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