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又覺得有點可笑。自己的小命都還岌岌可危呢,還想着管閑事,難道是這太子當久了,代入太深了?
楊惜搖了搖頭,轉頭瞥了一眼銮駕後的突厥使團。
帝王儀仗很快行至京城南郊。
原野土地豐美肥沃,田間水渠浪花激蕩。台壇上垂挂着天青色的帷幕,數百耕牛待馭于壟邊。
車駕辚辚作響,朱紅的車輪揚起細小的塵土。自車駕上走下的朝官命臣們身着盛美的春服,手捧玉璋,按官階列定。
他們面色肅穆惶恐,等望着萬乘之尊的車駕。
睿宗的玉辇行到台壇前時,箫管鼓磬齊鳴,洪亮的鐘聲響徹雲霄,紛紛喧喧,塵霧漫天。
“天子千畝,諸侯百畝。籍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謂之籍田,朕親率耕,以給宗廟粢盛。”[1]
睿宗冕垂朱纮,手執耒耜,登上台壇。他足下踏着松土,手中攬握長缰,三推而罷。
在天子與諸位皇子之後,衆官按貴賤依次試耕,或五推或九推。
南郊的鄉邑之民接踵擦肩,相雜而至。他們皆喜形于色、歡呼喧嚷,還有人聚集在大路上擊鼓舞蹈,讴歌吟頌聖明治世。
突厥使團在台壇下觀禮。王女慕容妗側身坐在馬背上,以絹紗覆面,胳臂和腳腕戴滿銀钏金鍊,光華閃爍。
她手捧心口,雙眸發亮,感歎着眼前的盛象:“大燕的籍田禮真是震撼啊……”
“我們漠北草原有更豐美的水草和牛羊。”站在慕容妗身旁為她牽馬的慕容嘉轉過臉,沖她微微一笑。
慕容妗聞言卻垂下眼眸,有些黯然神傷。故鄉是最美的地方,但她此行是為和親而來,若嫁與大燕王室,便魂鎖異鄉地,或許終生不能再見漠北那片寬袤的草原了。
慕容嘉看出她的情緒有些低落,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沒事的,阿妗。”
“傳聞大燕太子荒淫昏庸,我們如今親眼來看看,如果傳聞屬實,即使被父汗責難,阿兄也斷不會讓你嫁給這樣的人。”
慕容妗點了點頭,平複情緒後,忽聽見身後的幾位突厥使節正在用突厥語戲弄前來谄媚讨好使團的宦官。
使節們用很是輕侮的突厥詞彙與宦官交流,那宦官因不通突厥語,隻笑着點頭稱是,幾位使節樂得紛紛捧腹,哈哈大笑。
“阿兄,這樣是不是不太好……”慕容妗巴掌大小的臉血色很淡,輕咳一聲,愁眉輕蹙。
慕容嘉聞言輕笑了一聲,“不用管,我們草原男兒最輕視這種閹人媚貨。”
“男兒自當橫戈躍馬,頂天立地。這些閹人卻一副滴粉搓酥的陰柔模樣,袖口甚至還有脂粉氣,我也瞧不慣他們這副德行。”
這時,一個紫袍銀發的身影行過突厥使團這邊。
蕭鴻雪冷淡地瞥了一眼被突厥使節戲耍卻不自知,依然滿面谄媚笑容的宦官,輕語道:“常侍大人好雅量,被使節這樣輕侮仍能面不改容。”
慕容嘉倏地擡首,驚訝地看了蕭鴻雪一眼。
這個人,他懂突厥語?
“蕭……蕭世子此言何意?”那宦官一愣,看向蕭鴻雪。
“沒什麼意思,失禮了。”
蕭鴻雪無心解釋,并未駐足,打算徑直離開,去路卻被慕容嘉擋住了。
“這位美人世子,說來有些不可思議,但小王越看你越覺得有些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慕容嘉眯着眼,輕輕擡起蕭鴻雪的下颔,正欲仔細量視他的五官,蕭鴻雪輕笑一聲,反手将慕容嘉的胳臂扭到他身後。
然後,蕭鴻雪蹙眉望向眼前那張額垂銀簾,擋遮着右眼的異族臉孔,怔了怔,面色微微發白。
“……見過嗎?”
“最好還是,不要見過吧?”
蕭鴻雪的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将袖下的指掌攥得極緊。
被扭着胳臂的慕容嘉微微一笑,靠在蕭鴻雪耳旁輕語道:
“幾年前,小王尚還年幼時,曾在葉護帳中見過一個被擄回的燕人男孩。那是個美得驚人,也狠得驚人的孩子,小王至今還記憶猶新。”
“當時所有的燕人孩童都在哭喊,他被剝淨了衣裳,隻披着一身羊皮,卻攥着手中從看守身上偷來的短匕,殺死了兩名突厥勇士。”
“他被澆冰水懲罰,和餓狼關在一起搏鬥,後來,雖在狼吻之下被撕咬得渾身血肉模糊,卻真的戰勝了狼的他,被小王的一位有戀慕孩童的嗜癖的族親帶回帳中了……”
“小王的那位族親不僅授他武藝,還教他突厥文。後來,他被那孩子一刀捅穿了胸口。”
“那個孩子,”慕容嘉頓了頓,漫不經心地擡手撫了撫蕭鴻雪的臉廓,“就是你吧,美人。”
“沒想到,病成那副模樣被扔出營帳的你,居然活了下來。”
“而且還搖身一變,成了燕國的世子殿下。”
蕭鴻雪的瞳孔猛地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