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尾是小事,但因為打架,我回國第一天就進了派出所。我跟光頭在調解室内又吵了三四輪,把警察氣得直拍桌:“吼什麼?你們吼什麼!?”
拍桌子的聲音讓我想起停車場裡拍引擎蓋的大姐,繼而又想到出租車司機。我忽然回憶起來,出租車司機也是個光頭,我冷不丁笑了。
我的笑聲刺激了光頭的耳朵,剛被鎮壓下去的怒氣又燒起來,他指着我的鼻尖罵:“你他媽再笑!老子弄不死你我不姓張!”
我說:“戶政大廳就在隔壁,改名改姓都方便。”後來我才留意到,這孫子本來就不姓張。
光頭從座位上跳起來,警察拉他:“你給我好好坐下!亂說的什麼話!你要弄誰啊?你再說一遍!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行為?我告訴你,說這話對你沒好處!不要逞一時之氣!”又轉頭說我,“還有你!你不要拱火啊,你們是來調解的,不是來吵架的,都是成年人了,不要隻圖口頭之快!說話做事都要考慮後果!”
方玉珩在旁默默無語,跟光頭同行的中年女人垮着臉,也不吭聲。
光頭咂了幾下嘴,很沉重地歎氣,甚至歎出了幾分委屈。他說:“這女的有毛病!我跟她講不通!我要找律師!讓我律師跟這瘋子聊!”
幾十歲的人了,屁大點事情還找律師。我對他這種行為嗤之以鼻,拿出手機開始玩換裝小遊戲。
光頭的律師和兩小時前的方玉珩一樣,堵在二環街頭。
中年女人等得不耐煩,繞着長方形桌子轉圈,一會兒敲敲桌面,一會兒踢踢椅子腿,對整個屋裡的人都沒好臉色。
方玉珩看光頭找律師怕我吃虧,也給助理打電話,讓派個合适的人來。
然而我和他都沒想到,一個小時後,嚴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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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解室空氣悶,我提出要去外頭透口氣,我不是什麼危險犯人,警察沒攔我,光頭卻放心不下,非要跟着,他黏在我身後說:“臭娘們兒你死定了,别他媽想偷溜!”
我走到派出所門口抽煙,光頭看我抽煙心也癢,拍拍兩側褲兜,摸出一包中華,又在掌心抖了抖,彈出一根煙來。
他拿着打火機啪嗒兩下,火沒燃,他低聲罵了句。
我朝着前方吐了口煙,視線短暫朦胧了一秒,有個高挑影子從階梯往上走,煙霧散開,我看到了嚴靳的臉。
律師嘛,出入這種地方不奇怪,我以為他是來辦事的,本想遠遠地說句:“真巧。”光頭卻搶在我前面大喊了一聲:“嚴律!”喊得熱情洋溢、心花怒放、心馳神往。
他沿階梯小跑而下,又跟着嚴靳走回來,微拱着後背,有點亦步亦趨的意思。
兩人在我面前停下,光頭給嚴靳遞煙,嘿嘿笑着,殷切得不得了。先前打了兩次沒燃的打火機很識時務地冒出了小火苗,他用手掌虛掩住,聳起肩膀,作勢要給嚴靳點煙。
嚴靳擺手,問我:“方總呢?”
我伸手往裡指了指。
他看向光頭,問:“是你撞了她的車?”
“不是我的車,是方玉珩的車。”我說。
光頭收起打火機,幹巴巴笑,笑容遮住了他一閃而逝的驚愕。他的眼角擠滿褶皺,褶皺直飛後腦,連帶着頭皮都不平整:“易小姐和嚴律認識,就是自家人嘛!小事,都是小事,一切責任算我的!易小姐想要什麼補償,盡管說。”
光頭态度轉得飛快,他好像很怕嚴靳,但怕得太真誠,又有點類似于敬畏。我沒興趣細品他的心理活動,隻想讓他馬上去隔壁大廳改名改姓。
我聽到嚴靳說:“責任還是得按事實劃分。”他又說,“黃總你這臉怎麼回事?”
光頭摸着眼角三道血痕,幹笑變讪笑,他解釋道,隻是小打小鬧,隻是不打不相識。又拼命遞眼神給我,我把視線挪開,徑直回了調解室。
光頭的律師後腳到了,我們雙方六人在調解室坐了十幾分鐘,簽完調解協議書,又聽了幾句批評教育。走的時候,方玉珩在大廳裡遇到熟人耽誤了,我跟嚴靳先去停車場等他。
期間光頭帶着中年女人開車離開,走之前他說,一定要請我吃飯賠罪,他遞給我名片,上面寫着“黃洪飛”。
我問嚴靳:“黃洪飛身邊的女人跟他什麼關系?”
嚴靳說:“是他大嫂。”
我睜大眼睛:“這年代還興續弦?”
“我隻能說是,代為照顧。”
“他大哥很忙?”
“幾年前去世了。”
說到這,方玉珩來了。他面帶微笑,跟嚴靳握手:“實在沒想到,嚴律會親自過來,真是麻煩了。”又拍拍我肩膀,說:“休甯,這位是萬恒的嚴律師,你小時候應該見過。”
見過。當然見過。小時候見過,我十五歲跟他第一次見,長大後也見。
我看着嚴靳。我想起他在尼斯的海濱别墅,我們上次見面就在那裡,上上次見面還在那裡。幹的都是差不多的事,無非吃飯睡覺,過點日常生活,過點姓-生活。
每次都筋疲力盡,每次都瘦幾斤,每次都是最後一天上午十點他送我去機場,我搭同一班飛機回巴黎。
我摸着手裡的墨鏡,說:“大概吧,我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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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玉珩本想讓我跟嚴靳同行,讓嚴靳送我回家。我拒絕了,堅持要跟他去修車。
把車交到4s店,方玉珩帶我去附近商場吃飯,我們去了一家很普通的牛排館。這時候是下午三點,餐廳裡除了服務員,隻有我們兩個。
他坐在我對面,暖黃的燈光照着他,把輪廓渲染得很柔和,柔和得不大真實。
他像是被回憶浸泡着,是我的回憶。
吃飯的時候,方玉珩說:“你沒有印象了嗎?初三那年,我十六歲生日,我帶你去東港放煙花,第二天我們一起看日出,趕海抓螃蟹。我問你,徹夜不歸,你爸爸媽媽會不會生氣,你說不會,你拜托三叔的朋友幫忙扯了謊。我問你,是哪個朋友啊,扯的什麼謊啊,你說,以前沒見過,好像叫嚴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