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榕城這天太陽很烈。
方玉珩堵在二環,我在出口附近等了半小時,通過玻璃窗朝外看了半小時。
地面車多人多,接客的、送客的,有人臉上在笑,有人臉上在苦笑,還有人淚中帶笑。汽車的玻璃折射陽光,把各式各樣的笑折射進我眼睛,我把腦袋上的墨鏡取下來,架在鼻梁上。
方玉珩的電話打來了,他說:“我到了,你下到地下二層,b區那排黃色出租車後面有個雲随想支付的廣告立牌,我就停在牌子後面。”
我摘掉墨鏡,說:“其實你也不一定要親自來。”
方玉珩說:“那怎麼行,還是要來的。”他說,“要來的。”
我拖着二十八寸行李箱,坐電梯到地下二層,輕而易舉找到了那排黃色出租——我正好被它們擋住去路。
我擡頭看到了雲随想支付的廣告立牌,立柱遮住了一輛白色保時捷,方玉珩就在駕駛室裡,車窗開了一半,手機屏幕的光照着他的臉。
出租車首尾相連,貫穿地下停車場,像條黃金蟒,又像一列刷黃色油漆的火車。火車隔在我和方玉珩中間,每節“車廂”都貼得緊,暫時沒有能插空的地方。
這時,我身後沖出一個抱孩子的大姐,她急吼吼的,對着出租車打手勢,示意對方讓一讓、停一停,她說自己趕時間。
第一輛車裝沒看見,裝沒聽見,緊貼前車車尾過去了,留下一陣尾氣,好難聞。
大姐停了半拍,抓住時機大跨步挺身,趁後車司機走神,貼到間隙中,用一大一小兩具肉身,把刷黃色油漆的火車截成兩段。
後車司機踩下刹車,探出頭大罵:“找死啊!”
懷裡的孩子“哇”一聲哭了,大姐狠拍引擎蓋:“有你死得快!!?”
過往行人趁機擠入間隙,一個接一個,我也在其中。人越來越多,彙成潮流。出租車被人潮逼停,煩躁的滴滴聲此起彼伏。
那司機探出頭又罵:“都他媽的趕着投胎啊!”
我被他罵樂了,他說得挺對,我就是上趕着投胎,隻不過暫時沒趕上。
我走到保時捷邊上,拉開車門,方玉珩放下手機看我。他好像這時才聽到周圍噪聲,嘟囔了一句:“怎麼這麼吵。”然後笑了笑,對我說:“好久不見。”
他下車,幫我搬行李。我在旁邊看他,看得心裡歡喜。
方玉珩穿襯衫西褲,襯衫扣子微微敞開,穿亮晶晶的皮鞋,很明顯是從公司過來。工作狂把工作放到一旁,特意來給我搬行李,我心裡很是滋味。
我覺得我有點喜歡他。
我把他趕去副駕,我說:“好久沒在國内開車了,你讓我上手适應适應。”
從地下駛向地面,我從機場開上高速公路,車裡的音樂切換到下一首,年輕的男歌手開始唱英文,聲音沙沙的,像糖,薄荷味。
方玉珩愛聽的還是那些歌,都是我推薦的。
他太長情了。
他可能也喜歡我。
喜悅隻持續了一小段時間。在繞城高速,在距梨山休息站兩百米的地方,我被一輛路虎追尾。
我停下車,側頭去看後視鏡,一個高壯的光頭從路虎上下來,氣勢洶洶。緊接着,車門外響起敲擊聲,是光頭在錘門,十分用力,整個車子都在震。
我松開安全帶,方玉珩按住我,他說:“你别動,我去解決。”
我看着方玉珩從車前繞到左側,車子不再震動了,辱罵聲響起來。我搖下車窗對光頭說:“你别吵了,我報警了,等交警來裁定吧。”
光頭定定地看着我,沒說話。
看他消停了,我開門下車。路虎副駕也走下來一個中年女人,可能是光頭的朋友、同事、女朋友,或者他媽。
我無法判定任何中青年女性的年齡,好多女人都像嚴靳一樣,二十年共用一張臉,古怪難辨得很。
女人蹬着細高跟,哒哒走到我跟前,用尖銳的聲音罵,罵我不長眼。方玉珩把我攔到身後,讓女人注意言辭,這時光頭不樂意了,推搡了方玉珩一把。
我也不樂意了,報複性地推了光頭,我讓他老實點,我對他說:“别他媽動手動腳!”
光頭眉毛一橫,好嚣張,他扭動着五官說:“我就動!我就動!”揚起手來,甩出一個響亮的巴掌,正好落在我臉上。
我受不了這個氣,我怎麼可能去受一頭豬的氣。
我毫不猶豫地還手了,我對他又打又踢又踩,手腳并用、毫無章法,我摳他的眼皮,扯他的耳朵,抓他的鼻子和嘴角。
我的指甲差點斷了,我的指尖在他臉上蹭到油。太陽一照,還靈靈反光。
從絕對實力來講,我肯定打不過光頭。但他隻是想洩憤,或是讓我“長點教訓”。機場的出租車司機都說,我是上趕着投胎的。
投胎我都不怕,我還怕他?
中年女人和方玉珩廢了很大力氣把我和光頭分開。
光頭對着手機仔細瞧他的花臉,女人回車上給他拿了一瓶水。光頭喝水潤嗓,過了半晌大概還是氣不過,他又開始出言不遜。普通話夾雜着西津方言,我聽不太懂,方玉珩能聽懂,他是在西津出生的。
我問:“他罵的什麼?”
“有媽生沒媽養之類的。”方玉珩皺了眉頭。
我彎腰脫鞋,朝光頭方向砸去,光是砸他還不夠,我想沖過去揍他。
方玉珩拉住我,搖頭,又充滿耐心地,給我理順亂飛的頭發,他走到對面去給我撿鞋子,又走回來給我穿鞋子。一切動作有條不紊,他說:“警察要來了,别跟他一般計較。”
我看着他,說:“你好大度。”
方玉珩笑了下:“隻是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