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回事。”嚴靳說。
他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拉着我坐到長椅上。方圓幾十米,除了我們的聲音好像就隻剩下鳥叫,這種甯靜給了我一種想要講述前塵往事的氛圍。
我把手裡的咖啡喝光了,咳嗽使我渾身發熱,我不再需要用它暖手。我站起身,我跟嚴靳說,我去扔垃圾。
我去了七八米遠的地方扔垃圾,回頭看到女學生跟嚴靳搭讪,我突然就笑了,我們在這方面的待遇真的很公平。
我特意遠遠站了一會兒才走過去,我恐吓完男大,又開始恐吓女大,我朝着嚴靳揮手,我喊他老公。
小姑娘臉色都發青了,她很有禮貌,甚至跟我說了句不好意思,然後才離開。
嚴靳拍拍長椅讓我坐下:“好玩嗎?恐吓大學生。”
我說:“我是大學生的時候,你也常常恐吓我啊,隻是我不害怕罷了。”
他說:“是,你天不怕地不怕。”
我沉默了一會兒,周遭恢複安靜,又恢複了想要講述前塵往事的氛圍,我不知道是受什麼東西驅動,我問他:“那天在阿爾卑斯山,你是清醒的吧?我的意思,其實我們不是酒後亂-姓。”
他沒說話。
我又說:“我是清醒的。”
“你想表達什麼?”他問我。
“沒什麼。”我說,“隻是滿足好奇心罷了。”我又重複地問,“你是清醒的嗎?”
嚴靳隔了很久才給了我确切的回答,他告訴我,是的,他是清醒的。
他的語氣仿佛是在接受撒旦拷問。
在過去的大部分時間裡,撒旦本人幾乎不會進行追問這一行為,這次的好奇心為什麼如此之大,她也不知道。
或許是自戀,或許是想要得到某種自我滿足,或許純粹隻是好奇心在陰沉黯然的公園門口膨脹、升騰了,不知道。
我又趁熱打鐵問了嚴靳好些問題,幾乎個個都在窺探隐私。
但他可能是适應了我的拷問模式,比剛開始輕松許多。
從他的回答裡我得知,他的母親,蘇明瑞女士,我爺爺的夢中情人,他們兩個在嚴靳很小的時候就建立了關系,甚至那時我還沒出生。他們背着我的奶奶,那個可憐的、肉身已經化為灰燼的完美女人,在光影的暗處竊竊私語,耳鬓厮磨。
嚴靳說,我爺爺幾乎都是晚上去他家,每次都帶很貴重的禮物,他收到禮物,就會被母親趕去書房。
母親說:“我和易叔叔有重要的事情要聊,你好好學習,千萬不要打擾我們。”
他拿着禮物,很聽話地進屋。可能是拿人手短,一開始他并沒有打算窺探,他對“重要的事”沒什麼好奇心。母親讓好好學習,他就講學習進行到底。他從小就是成績拔尖的學生,幾乎每位老師都愛他,在畢業多年以後,老師們想起他,幾乎都會露出欣慰的笑容,笑容裡都藏着疼愛。
我感覺這和前女友們對他的愛有點雷同,他好像從小就很擅長,用某種固定方式得到外界的認可和信賴。
有一回,我爺爺送給他一支拍賣得來的鋼筆。
鋼筆上鑲了鑽石、鑲了紅寶石,他知道這玩意兒很貴,但小孩的想象力還是有限,以為一支筆能有一兩萬就了不得了,直到他上大學,才蓦地意識到,自己的抽屜裡到底放着什麼寶貝,他毫不遲疑地賣掉了它。
我問他,賣鋼筆的錢都拿去談戀愛了是吧?
他說某種意義上是的,因為尼斯那棟别墅的購置資金裡,有這筆錢的影子。
收到鋼筆那天,嚴靳照常回到書房學習,但那天的作業很簡單,他隻花了很少時間就做完了,于是他開始四處找事做,他開始整理資料,整理書桌,整理櫃子。
過去好久,母親還沒來敲門。
嚴靳找不到事做了,他開始整理盤點自己的小金庫,然後他發現自己簡直“富得流油”。
他忽然開始好奇了,他沒見過别家有這種好叔叔,他開始好奇母親和易叔叔每次都談什麼事,多大的事,多重要的事。
于是他走出書房,他上樓,輕手輕腳地走到母親卧室門口。
他聽到了一點動靜,他知道那是什麼動靜,他的朋友曾經獻寶一樣帶他回家,把父親的典藏作品放給他看。
我追問他當時的心情和感受,嚴靳笑了下,他搖頭說:“沒什麼感受,可能是懵了,可能是麻木。”他說,“但我忘了離開。”
“你母親發現你了?”
“你爺爺也發現我了。”
“他們沒說什麼?”
“你爺爺走之前,沒說什麼,他還摸了我的頭頂,說下次來又給我帶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