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淩能想起來,本科第二年,開學第三周的時候,教室最後一排,隻有他,司越甚至都沒辦法再忍受和他坐一起了,上大課在這個位置上,很多人PPT都看不清楚,但他能看見。
課件上寫着:某飛機早期測試中,由于氣動設計缺陷,赫馬在0.67~0.8時,一旦飛機俯沖,就會快速失控,當時研發人員嘗試了許多辦法改善升降舵性能,使它們産生足夠的動力,但是會把飛機的尾部扯掉,某型号的飛機研發中,兩名測試飛行員就是在這樣的事故中身亡的。
講台上頭發灰白的院士教授,聲音洪亮說:“在測試中,飛機要完成戰鬥機飛行和其他性能測試,因而要承受比正常飛行更高的應力,測試飛行員是一個高危的職業,每年都有一定的人犧牲。”
“據一些報道所知su27研制到列裝,摔死了十四名試飛員…”
“希望同學們能抱着敬畏之心繼續學習,不要像…有的同學...”
教授說完将老城銳利的目光投向最後一排,靳淩手揣在外套兜裡,一雙迷人的眼睛好像非常專注盯着黑闆,直到教室裡的同學也齊刷刷扭頭望着他,他才将眼睛與教授對視,笑了笑,連叛逆和圓滑都是不動聲色的。
“像有的同學,第一學年把能挂的課都挂得差不多了,但開學補考又神奇的高分過了。”
“我不知道他想幹嘛,可能他是想給大家炫耀一下他有多聰明。”
“但我們不需要這種聰明,希望大家腳踏實地,行穩緻遠,祝大家新學期順利。”
下課鈴響,稀稀拉拉有人拍手鼓掌。
等到了所有同學離開,靳淩看着教授順着教室側邊一步一步走上階梯,皮鞋踩踏聲在教室裡回蕩,但也走在中間就停住了,“你應該慶幸你外公拉着老臉,向學院替你求了一次補考的機會,不然你現在就應該在家裡坐着,而不是這裡。”
“靳淩,你出生的時候,我還在醫院抱過你,我可以理解你的情緒,那件事情我們所有人都很難過,不隻是你,但你如果是想拿自己去懲罰誰,不會有結果的,因為這不是誰的錯。”
“油鹽不進!”聲音大得振聾發聩。
說完一大段之後很厚重的呼吸聲,“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突然想通的,但既然回來了,就好好對自己負責,也是對這麼多愛你的人負責。”
十點,斜射進教室的秋日陽光還照在桌上。
靳淩看着教授慢悠悠地收拾電腦,關掉投影,走出教室。
靳淩坐在教室,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點在桌上,注意着黑屏的手機。
沉默着,努力不去想兩個月發生的那件事情,但是控制不住會去想。
那天隻有他和司越,在去足球場的路上,司越問他,如果真的被退學了怎麼辦。
他說,退了就退了。
他是真的這麼想的,退了重新再去上個高三,換個地方,學校,專業,他不想再當那個承諾下執着的苦行者,因為給他許諾的人已經不在了,所以他沒必要再這樣執着下去。
司越也沒有說話,可能他也實在不知道該勸什麼了,他們兩個人就這樣背着包,帶着球很沉默地到了球場。
靳淩又看見了那個叫,夏怡,可能是這兩個字的女孩,很長一段時間裡不确定,但現在他知道了,沒錯,就是這兩個字。
在場邊穿着到膝蓋的百褶裙和短袖,熱的時候會把頭發半紮起來,一下一下地掃着背,這個夏天她幾乎都在,會發呆,會打哈欠,會伸懶腰,偶爾會一個人激動得偷偷跟着他們歡呼,偶爾會靠着她朋友打盹兒,偶爾她也會幫他們把踢出線的球蹦蹦跳跳地笑着去找回來,再表情嚴肅,皺着小臉,試圖把球精準地踢過來。
靳淩不知道哪時,哪刻,他腳下的球不受控制地故意朝着她那個方向滾去,他想闖過一下警戒的紅線,去試探她到底是在幹嘛,因為眼角眉梢之間的東西,完全可能是種誤會。
一個暑假快結束了,這個叫夏怡的小女孩白皙的胳膊和腿上都是紅腫的蚊子包。
那天太熱了,場上隻有他和司越了,他直着腰把剛剛搶過的球踩在腳下,司越擺手說,太熱了,明天不陪你了。
靳淩也氣喘籲籲,汗水順着流暢的下颌線滴在草地上,終于忍不住問司越了:“她每天都在這兒等你?還是幹嘛?”
司越扭頭看向場邊,大喘氣說:“你有點眼力見行嗎?她上個學期的時候就在,城五高二理科六班的,程磊早看上人家了,去問過了,她說她等你的。”
兩人走向場邊的那張放包的凳子,裡面有毛巾和幹淨的衣服,還有水。
靳淩擦着汗,因為覺得司越已經談過了兩個了,難得問司越一句:“那你覺得她等我幹嘛?”
司越白了他一眼,遞過來一瓶水,說:“你少給我裝,你覺得呢?之前其他人找你幹嘛,她就找你幹嘛。”
靳淩沒接,看向那個方向:“那萬一她不是呢?”
司越覺得今天靳淩是有點裝逼的成分在的,看了一眼手機,拉上自己的包,拍拍他肩膀:“哥們,那省得你拒絕了,我先走了啊,女朋友叫。”
當時靳淩覺得司越說是有道理的,不過是閃過的一點猶豫,他現在是沒這個想法,但又不是看破紅塵了,看見符合自己審美的人會産生天然的好感很正常,但過去,他來球場有時碰見她上體育課,總有些男生假裝中暑躲過跑步訓練,開溜去給她買冰淇淋,她捏着甜筒一角也笑得很欣喜,和球滾到她面前是一樣的。
她很清楚知道自己長得很漂亮。
而他隻希望可以安穩地度過這個夏天,退學,複讀,或者直接出國,去個新的地方,忘掉這一切,接着他就像往常一樣,拿出他父親的球,他七歲的時候,父親就提前申請回家工作了,是同期最早退出前線作戰的那批飛行員,下到訓練部隊當了空軍教練員,離家近,可以每天正常下班回家,有了陪孩子和妻子的時間,但他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軍轉民,去做民航飛行員。
所以他有了一個有父親全心全意陪伴,支持,關懷的成長過程,很多人沒有體驗過完整父愛,而他呢?靳淩覺得他的太滿了,滿到要在他十八歲的時候收回去。
在他父親覺得他馬上成年了,應該是一個心智強大的男人了之後,笑着說,我們都應該有自己的理想,又通過了種種選拔和培訓成了新一批的首席試飛員。
累計的飛行時長遠超其他試飛員,空中迅速滑過天際留下的一條淺淺的白色軌迹,凸顯天藍得很徹底,讓人感覺天空随時會開出一朵矢車菊,所有人都很相信這一次也如曾經千千萬萬次一樣——平安返航。
隻是靳淩和他分别的時候,忘了給他說,他其實沒什麼人生理想,和他,和外公不一樣,哪怕理想經曆了打磨,被現實篩選,抽絲剝繭隻剩遊絲,但也隻是改變了方式,依然被藏在鐵石心腸的成年人心底——可以為了理想,信仰,不惜犧牲。
而他和媽媽更像,他們說想要理想,這是種奇怪的虛榮心,隻是因為想讓身邊的人更愛自己,所以他其實最想要的是愛。
是一種不完全的理想,所以可以為愛的人放棄掉一些東西。
把父親的球踢進門,對他來說不是什麼很特别的事情,就像曾經的千千萬萬次一樣平常,帶着他來到球場,給他展示如何進球,再到他可以進球,再到他們會一起在場上奔跑,到他再也不能輕易搶不到自己腳下的球。
這樣他也許可以想象有時候父親也還在身邊,他用這種很奇怪的方式繼續生活着,就像商予甯也會把送來的烈士證明書長久地鎖在櫃子裡,再搬出那間帶着記憶的房子,獨自一人繼續生活,他爸爸經常告訴他要好好學習,艱難時不能動搖,不要選擇繳械投降,委屈孤單時,讀書依然有用,他小時候就是這樣度過的。
但靳淩想告訴他這沒用,他試過了,他也不會回來,因為“失去他”是一個他從未設想過的命題。
可是直到那天。
夏怡表白那天并不是什麼好天氣,快要下雨了。
靳淩在聽見夏怡俏皮地對着自己表白,說出那些話的時候,覺得她像…小巷裡突如其來蹭你的貓,讓自己在她面前,不堪一擊,無處可藏。
他接下了她的水。
“還有一瓶給你的朋友。”她說。
“這個球的主人。”
靳淩不知道夏怡為什麼會注意到這個球,這是一個與自己生活完全沒有交集的人,她漂亮的大眼睛,用一種無法探究的方式看着他,敏感得像一隻飛撲過來的網,輕松網住她想要網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