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并非有意隐瞞将軍,”狸奴定了定心神,道,“其實奴本是尋陽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薛江州招兵買馬時,奴便應召到軍中做些雜役,也好過在家挨餓。薜蘿洲之戰後被叛軍俘虜,幸好在晼晚洲遇到了聖駕,奴拼了大力氣才跳了江,林郎君好心救我上船,便一同到了江陵。”
見庾載明一聲不吭,狸奴又解釋道:“奴一路無功,又曾被捕,自覺愧對将軍,還望将軍海涵。”
庾載明問道:“薛義安現在何處?”
薜蘿洲之戰後,主帥薛義安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可義軍宣稱他已經死了,這人又至今沒出現,就讓庾載明以為他死了罷。
于是狸奴道:“當時叛軍突擊旗艦,薛江州不幸戰死。”
“死了啊……”庾載明陷入了沉思。
狸奴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庾氏餘黨最初入城時,不是說征東将軍方笃之已占領尋陽嗎?既然如此,薛義安豈會隐姓埋名,庾載明豈會不知道他的下落?
原來庾載明真的是虛張聲勢?若尋陽還在朝廷手中,金陵又豈會如他所言已經陷落?那麼說,宣武軍也沒有敗退了?
多日來籠罩在心頭的陰翳終于散去了一角,狸奴眸中閃過一絲喜色,又生怕被庾載明看到,于是便垂首不語。
“你便留在府中罷,”庾載明幽幽道,“手腳利索點,我自不會虧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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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載明的刺史府根本不缺人伺候。
短短數日間,此前兵荒馬亂的刺史府便煥然一新。日光下玲珑剔透的琉璃盞,蕩漾着沁人心脾的琥珀酒液,被魚貫而入的年輕侍女捧進中堂。
狸奴換上了合身的淺色裙裾,紮起了少女的雙環髻,正漫不經心地給庾載明扇扇子,目光卻随着她們舉止生風的石榴裙飄來飄去。
庾載明斜倚在榻上,面色沉沉地看一篇軍報。
服侍他的侍女不敢吭聲,隻察言觀色,适時地為他遞上杯盞。
“将軍,衛将軍到了。”
聽聞通報,庾載明擡起了頭。一身輕甲的庾慎德快步進來,雖然對庾載明這番做派習以為常,還是忍不住微微皺眉。
“阿叔。”庾載明面無表情地起身,請庾慎德上座。
庾慎德也不客氣,落座後便發問:“宣武軍已到巴陵,你可知道了?”
“王和靖死了麼,”庾載明一揚手中的軍報,道,“這厮勸我來江陵,沒想到連巴陵都守不住。”
“唉!”庾慎德長歎一聲,“他們下一步就要往江陵來了,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七郎,如今的局勢得靠你啊!”
庾載明輕哼:“我又能怎樣?”
“我庾氏雖子弟衆多,但你那些叔伯都沒什麼本領,就數你最能征善戰。江陵險固,我也能守得住。可宣武軍來勢洶洶,你可不能坐視不管!”
“阿叔為了讓我出兵,難為說這些違心話,”庾載明将軍報一擲,怨憤道,“當初九叔封你做揚州刺史,你二人何等風光,可曾想到還有我?九叔對我心懷芥蒂,正是需要我證明自己的時候,阿叔可曾在他面前為我說過一句好話?現在無人可用了才想到我,阿叔也太讓人心寒!”
“七郎,你九叔一向執拗,若是能聽人勸,也不會落得今日的下場。當初叛軍剛起事,我便勸他從金陵出擊,結果他不聽,錯失了良機,接連敗退,以至于此。如今叛軍快到江陵,七郎若像你九叔那般不肯出兵,隻怕會重蹈覆轍啊!”
“關我什麼事!”庾載明直瞪着庾慎德,道,“誰讓他不早用我,兵敗如山倒,反被那益州的蠻子奪去了性命!如若九叔尚在……不,哪怕是十四郎還在,他隻管做皇帝,我為他做前鋒,照樣能殺回金陵,剿滅反賊,重掌天下!可如今他們都死了,蘇弘正也複位了,我們算什麼?就算是消滅了宣武軍,然後呢?你讓我将以何等面目立于朝野!”
庾慎德被問得啞口無言,長歎一聲,拂袖而去。他雖然是庾載明的叔父,假借天子之命擔任衛将軍一職,但庾載明根本聽不進他的話,兩人不歡而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庾載明望着他離去的背影,頹然地倒在榻上,喝道:“倒酒!”
狸奴方才聽得入神,不知何時手已經停住,聞聲連忙又扇動起來。她不明白庾載明為什麼放心她在身邊服侍,自打從太守府回來,他好像對什麼都無所謂,情緒也不高,整日裡不離醇酒,連處理軍情都是一副微醺的樣子。
他這樣的話,自己能一擊必中罷……狸奴悄悄摸了摸懷裡的短刀,盤算着該是割斷他的喉嚨,還是刺進他的胸膛。
他到底有沒有行軍打仗的才能,狸奴不知道,但她很清楚,一旦庾載明死了,庾慎德獨木難支,又是敗軍之将,根本不是宣武軍的對手。
可是……殺人或許容易,脫身就難了。如今城中上下都是庾氏的人馬,縱使她殺死了庾載明,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狸奴心中歎氣,且忍耐他一時,等宣武軍來了……
宣武軍什麼時候才能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