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義安雖被按倒在禦前,老邁的身軀卻依然顯示着不屈。他的目光與天子相對,充滿了難言的複雜情緒。
“庾大司馬對帝室的功勞,陛下難道都不記得了嗎?老臣死不足惜,惟願陛下念及舊情,給庾氏留一條生路!”
宣武諸将領聞言色變,紛紛道不可。
天子垂眸,道:“庾氏僭越,罪不容誅。”
薛義安叩首:“天恩浩蕩,為何不能以德報怨!”
天子難得地輕笑一聲,起身掃視了衆人,淡淡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薛義安語塞,頹然癱坐在地上。李勸星命人将他帶下去,問天子如何處置。
天子道:“自今日起,荊州軍政之事,全憑将軍做主。”
成譽聞言擡頭,正巧與江岚對視一眼。天子這番話有幾分意思,他們誰也拿不準。隻是數月前天子叔父會稽王自北地歸來,金陵已任命他為荊州刺史,若李勸星主政荊州,會稽王可就要退位讓賢了。
李勸星也想到了這一點。他在青嶂之敗後失了青州刺史之職,終于又反敗為勝,因功被封為兖州刺史,但青州也好,兖州也罷,這些與荊州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語。他連忙跪謝聖恩。
庾慎德出逃,庾載明不知所蹤,俘獲的庾氏人馬尚未處分。衆人在禦前也并不安穩,李勸星安排随從好生照料天子,便率領諸将到刺史府中議事。
狸奴也要一起去,卻被成譽攔下。他似有千言萬語,最終隻摸了摸狸奴的腦袋,道:“狸奴,這些日子受苦了,好生歇息罷!有什麼事情便告訴阿叔,放心,再也沒有人能欺負你了。”
他這一番話,又攪亂了狸奴滿肚子委屈。狸奴看着他走遠,眼淚才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又流淚了。”
霜娘淡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狸奴一噎,記起自己中箭受傷時也曾在她面前大哭,便生生止住了淚水。
霜娘無聲無息地走到她身旁。狸奴恍惚中想到,從前她戴着家奴的手環腳環,走起路來總是伴随着鈴音,那時候,誰會想到她們會在如今的境況中相遇?
“這兩天,你去哪裡了啊?”狸奴開口問道,還帶濃濃的鼻音。
霜娘并不回答,隻是仔細打量着她,反問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狸奴心頭正煩悶,成譽那愧疚的眼神讓她自責不已,現在霜娘又問起來,她的暴脾氣一下子又上來了:“是我自己作怪受了傷,你們管那麼多做什麼!我是不是不中用,關你們什麼事呢?搞得好像我虧欠了你們一樣!”
狸奴亂喊這一通,喊完了心裡也發虛,低着頭不肯看霜娘。
霜娘默然良久,道:“我來,是想向你道個别。”
狸奴愕然擡頭:“你要走了嗎?你要去哪裡?”
“去哪裡?或許待在這裡,或許去蜀中,或許去嶺南,或許去關中,”霜娘勾唇一笑,“天地之大,我哪裡去不得?”
“可是……”狸奴說不出哪裡不對勁,遲疑道,“你還有家人在嗎?”
這話她問出口便後悔了,霜娘若還有家人,怎麼會淪落為庾氏的家奴?
沒想到霜娘略一遲疑,目光似是望向了虛空,許久才說道:“何必要家人?”
這下又輪到狸奴失語,霜娘笑了笑,道:“皇帝已準許我脫了奴籍,從今往後,再沒有我不能離開的地方。”
她纖長的手指輕輕拂上頰邊的烙痕,眼神中有狸奴一時難以理解的堅定。
狸奴這才意識到霜娘是真的要走了,焦急地抓住她的手臂,想要她留下,卻發現自己并沒有使她留下的理由,險些又要哭出來。
“小傻瓜,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狸奴半信半疑,噙着眼淚道:“我叫成之染,京門人氏,家住城北永安裡。你若到京門,一定要去看看我!”
“好啊,”霜娘嫣然一笑,道,“那你便記着,若有一天到府上,可不要把我拒之門外。
“怎麼會!你到時候敲敲門,我就會出來!在家裡一直是我去開門的……”
霜娘輕輕搖搖頭,意味深長地看着狸奴,道:“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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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九年春正月,宣武軍襲破江陵。守将庾慎德棄城而逃,一日之内,城中上下望風披靡,降者萬餘人。
天子聽聞戰報,隻點頭說了個“好”字。李勸星摸不着頭腦,想請天子移駕于樓堂宏麗的刺史府,可天子不願。
李勸星也沒辦法,那庾氏舊邸他也不敢住,于是與諸将領駐紮在太守府周圍。
成譽特地挑選了一處清幽的所在,讓狸奴搬進來好生休養。夜裡寒風凜冽,狸奴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好像有什麼事情懸而未決。
她昏昏沉沉地挨到天明,待推門一看,枝頭竟挂着細碎的雪花。她想起來了,自從她受傷,往日這時候霜娘總會來給她送湯。
狸奴披上襖子去找成譽,門口的守衛道:“将軍正商議軍情,小娘子稍等一會兒罷。”
狸奴“哦”了一聲,恹恹地倚在回廊的美人靠上。江陵的冬日寒風凜冽,與金陵沒有多大差别。兵士的鐵甲映射着寒光,走動間铿锵作響。狸奴也不知等了多久,正琢磨着先回去,擡頭就看到成譽出來了。
“這麼冷的天,你怎麼還在外面?”成譽送走了來人,見狸奴小臉凍得通紅,語氣便有些焦急。
“我沒事。”狸奴随他進了屋,揉了揉凍僵的臉蛋,張口便問道:“霜娘在哪裡?”
“霜娘?”成譽沒想到她問這個,道,“她昨日便已離開了。”
“走了?”狸奴期待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了,心裡空空的沒有着落。
成譽疑惑道:“你問霜娘做什麼?你們認識嗎?”
難道阿叔不記得了嗎?
狸奴張張口,與霜娘相處的過往如走馬燈般從眼前晃過,可每一樁每一件背後,都有庾載明的影子。這人的名字梗在胸中,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
成譽見她半晌不言語,也察覺有些異樣,不由得心頭一緊:“狸奴,到底怎麼了?”
狸奴滿腔的委屈翻滾不已,話到嘴邊卻隻是流淚不止。
成譽自從重逢後,還沒來得及詢問狸奴的經曆,如今見她這般反應,心中的不安愈加強烈。他輕輕拍了拍狸奴的肩膀,歎息道:“沒關系。等你什麼時候想說了,阿叔再來聽,好不好?”
狸奴點點頭,嗫嚅道:“你們……你們沒有為難霜娘罷?”
“為什麼要為難她?”成譽不解其意,安慰道,“你放心,她如今才是最好的時候。”
“那就好……”狸奴喃喃,又閉口不言。
成譽總覺得狸奴這幾個月裡沒少吃苦頭,他思來想去,還是先找城裡的郎中來給她看病。
狸奴一開始礙于成譽的面子,勉強見了見郎中,但對方束手無策的樣子讓她煩躁不已,任憑成譽再怎麼勸,也不肯讓郎中來看。成譽沒辦法,隻好請徐崇朝去勸勸她。
徐崇朝才敲了敲屋門,裡邊便傳來狸奴暴躁的聲音。
“我沒事!多休息幾天自然就好了,你們不要再來了,我一個也不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