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抵達金陵那一天,恰巧是上巳節。
江畔的勞歌渡早已被人馬擠得水洩不通。金陵城中的百姓三五成群地往這趕,不是為了踏青遊樂,而是官府昨日張貼了告示,蒙塵已久的天子将要回京。
層層疊疊的金吾衛攔成了一道道人牆,将探頭張望的百姓遮擋在外。人牆内百官雲集,服色分明,按照官階大小整整齊齊地林立成行。春日的陽光并不刺眼,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這群人從黎明便守候在此處,渾身上下都有些僵直發冷。
丹陽尹孟元禮稍微動了動腿腳,伸手撫平了绯袍上的褶皺,目光沿着粼粼的波光飄向遠處,一時竟有些失神。
“怎麼還沒到?”
他聲音不大,奈何四周安靜得很,此言一出,旁邊的官員都悄悄投來目光。
站在他前邊的是一名身材颀長的俊偉男子,聞言側身道:“孟尹連日為此事操勞,想來是乏了?”
孟元禮認出這是都官尚書周士誠。此人原是庾慎終手下,庾氏敗退後便護送袁皇後母女投奔義軍,因朝廷寬大,并未受什麼責罰。
他一下子回了神:“哪裡哪裡!近日春水漸長,孟某是擔心江上偶有風浪。”
周士誠笑道:“今上福澤深厚,孟尹盡管放寬心。”
孟元禮笑着移開了目光。雖然他擔任丹陽尹已将近一年,跟京城的權貴打了不少交道,但每次面對這些出身高門的名士,總覺得他們話裡有話,免不得心裡發怵。
成肅回頭與他對視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的目光中讀到了謹慎。成肅與尚書令王平之并肩站在攝政的汝南王身側,兩人的距離不算遠,但孟元禮卻看出了鴻溝之隔。
王平之比成肅還要年長兩歲,面容卻保養得極好,正靜靜地閉目養神,看上去頗有幾分仙風道骨,若不是被這厚重繁複的紫袍金帶束縛住,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而去。
成肅瞥了他兩眼,又扭回了頭,目不斜視地盯着渡口外的大江。
“來了。”
汝南王顫顫巍巍地擡起手,原本渾濁暗淡的眸子突然泛起了亮光。衆人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依舊是水天一色,并不見半點人影,忍不住低聲嘀咕起來。
成肅挑了挑眉頭。這位天子叔祖輩的老王爺年事已高,平日裡寡言少語,對政事隻管點頭,或許是在江邊站了太久,腦子有些糊塗了。
他正要叮囑衆人稍安勿躁,水天盡頭似有什麼光亮一閃,細看時,開闊的江面破開了尖尖一角,扯滿的風帆漸次顯露出來。
果然是宣武軍的樓船!
人群陡然間興奮起來,半日以來的沉悶一掃而光。王平之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吩咐禮部的官員奏樂。
一時間鐘鼓齊鳴,江畔弦歌之聲不絕。成肅望了望日光,似乎比方才更和煦了些。
為首那樓船在萬衆矚目下緩緩靠岸,兩隊全副武裝的守衛先下了船,分列兩側,江岚一身戎服緩緩走出,朗聲道:“聖上駕到!”
群臣聞言,齊刷刷跪伏在地:“臣等恭迎聖駕,萬歲萬歲萬萬歲!”
仿佛平靜的湖面投入一顆石子,這漣漪層層蕩漾,自禁軍到圍觀的百姓,紛紛停下動作,次第屈膝跪拜,呼聲震天。
一時間,江岸上回蕩着萬歲的呼聲,雷鳴般不絕于耳。狸奴扒着舷邊往外看,震驚得一動不動,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攝住了她的魂魄。
天子依舊是素衣玉冠,在宣武諸将的簇擁下離舟登岸。踏上江岸那一刻,天子平靜的目光似有些波動,但群臣俯首,并無一人敢窺伺聖容。
他徐徐移步,腳步落在渡口的青石闆上,卻像走在明光殿裡的金磚上一般沉穩。
狸奴顧不得再看他,目光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尋自家阿父,可衆人穿着差不多的官袍,她一時間分辨不清。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子終于道:“衆卿平身。”
他這話說完,群臣似乎松了一口氣。狸奴一眼便認出了成肅,雖然他在天子面前微微躬身,但那熟悉的面龐定是不會錯。
汝南王正與天子交談,狸奴隔得遠,聽不清他們講什麼。成肅畢恭畢敬地聽他們講話,竟沒有向她這邊看一眼。
狸奴頓時有些急,又不敢大聲呼喊他,便用力扒開人群往船下跑。
船上有一些騷動,卻無人敢出聲驚擾岸上的貴人。成肅敏銳地察覺到異樣,不動聲色地朝船上一瞥。狸奴從人群中探出頭,無聲地揮舞着手臂。
成肅眼前一亮,狸奴分明看到他眸中流溢出歡喜,便招呼得更賣力了,正要擠開身邊的士卒,手腕卻猛然一緊。
“别過去,”徐崇朝将她拉回來,低聲道,“那麼多人看着呢!”
狸奴瞅了瞅,天子正與面前的重臣說些什麼,群臣垂首,一片肅穆。她收回腳步,隻盯着父親,眼淚便流下來了。
成肅沖她搖了搖頭,便把目光移開。天子好像對他說了什麼,狸奴聽不到,但看見成肅的表情愈加恭敬了。
不多時,天子便登上早已備好的車駕,由侍衛和群臣簇擁着回宮。
狸奴懊惱地望着成肅走遠,臉上的淚珠已經被江風吹幹。
軍中大部分将領都跟着江岚上岸了,隻留下孟元禮的三弟孟元賦整頓隊伍。
狸奴上前道:“孟郎君,我要去找我阿父。”
“小娘子别急。”孟元賦一邊招呼着士卒,一邊往岸上一指,道,“看到沈郎君了沒?江郎說讓他送你。”
沈星橋站在岸邊,正與人交談。狸奴噔噔噔跑上岸,驚喜道:“沈郎君,快走罷!”
沈星橋點了點頭,一輛裝潢華麗的牛車駛到二人面前,他微微躬身,道:“小娘子請罷。”
“我才不要坐,”狸奴睜大了眼睛,“我阿父現在在哪兒?”
沈星橋道:“成将軍先伴駕到宮城,江将軍特命我送小娘子回東府。”
“東府啊……”狸奴突然想到了什麼,眼前一亮道,“我阿母在那裡等我嗎?”
沈星橋搖頭,道:“據我所知,成将軍家眷都還在京門。”
狸奴一下子蔫了,眼看着又要掉眼淚。
“都到了金陵,回京門還會遠嗎?”徐崇朝上前,對她道,“且先去好生休整,過幾日再高高興興地回家。”
狸奴見是他,止住淚水道:“徐郎君要去哪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