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随成肅離京那一日,正是金陵城中楊花落盡的時節。她騎馬踏破地上茸茸的毛團,忽然想起從前在京門時與柳元寶玩鬧,常常将那毛團塞到他衣領裡。柳元寶叫苦不疊,一次次向柳氏告狀。柳氏總會笑着嗔怪她胡鬧,從來沒有生氣過。
想到了阿母,狸奴不由得眼神一黯,回頭望了望車後的大車小車。這次回京門若有什麼讓她不痛快的,那就是成肅把阖府上下,包括她在後園見過的侍妾,都通通帶上了。
成肅正與她并辔而行,見狀便笑道:“怎麼了?臨行前都給你準備好了車,你偏要騎馬,這會兒難不成已經累了?”
“我才不是想坐車!”狸奴反駁道,“車裡悶得慌,誰愛坐誰坐。”
成肅提醒道:“路還遠着呢!你若是吃不消,盡早去乘車。若到了京門累死累活的,可就太沒面子了。”
“我無妨!”狸奴大喊道,“徐郎也騎馬,阿父怎麼不說他?”
成肅哈哈一笑:“阿蠻從小在馬背上長大,這哪裡能比?”
狸奴知道他所言不虛,恹恹地不願搭話。徐崇朝替她辯白道:“以狸奴的資質,沒幾天就練出來了。”
“練這些作甚!”成肅瞥了一眼狸奴受傷的右臂,歎道,“沾染上武事,便不得安甯。”
狸奴見他又這樣說,索性賭氣不理他們了。
成肅與徐崇朝閑聊半晌,擡手令衆人休息。他見狸奴坐在樹底下誰也不理,便招呼近衛曹方遂過來,低聲吩咐了幾句。
狸奴瞄着曹方遂去而複返,好奇心大盛,仍作出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好了好了,氣大傷身,”成肅示意曹方遂把東西給她,說道,“快看看這稀罕玩意,晚了可就被别人搶走了。”
狸奴瞧了一眼,原來是隻粽子,忍不住輕哼一聲。
成肅道:“這粽子可與其他粽子大不相同。”
狸奴看也不看道:“不就是粽子,難不成裡邊裹的是龍肝鳳髓?”
“這你就不知道了。你猜這粽子是誰給的?”
狸奴轉過頭來,遲疑道:“莫非是皇帝賞賜的?”
成肅笑着輕敲她腦門:“想得太離譜!”
徐崇朝在一旁笑而不語。狸奴一把揪住他腰帶,爬過來問道:“到底是誰啊?”
徐崇朝笑着推她,道:“你可别問我,盡管去猜便是了。”
“王平之?謝讓?周士誠?”狸奴把能想起的朝中大臣都說了一遍,最後實在沒轍了,“到底是誰啊?你們若不說,我也不吃了!”
成肅大笑道:“張靈佑,你還記得他嗎?”
“張靈佑?”乍聽到這久違的名字,狸奴一時間有些恍惚,“是那個海寇?”
“不錯,正是他。”
張靈佑禍亂三吳,甚至一度攻打到金陵,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可狸奴仔細算了算,才不過三年而已,隻不過這三年裡發生了太多事情,讓張靈佑這個名字隐形其中,好像也沒有那麼顯眼了。
說起來,張靈佑這幾年似乎安生了許多,怎麼突然不知從哪個石頭縫裡又蹦出來了?
狸奴一臉疑惑:“為什麼是他?”
“你還不知道,”成肅撚須一笑,道,“前些日子張靈佑派使者到金陵,進獻了許多嶺外的寶物,這便是其中之一。”
“他派人來作甚?”狸奴拿起那粽子,竟覺它出奇地輕,拆開那金絲纏繞的粽葉,露出細藤編織的精緻小籠。
一股木蘭夾雜着桂椒的香氣撲鼻而來。
她定睛一看,小籠裡竟還有個蠶卵似的東西。
“這什麼東西!”狸奴吓得把它扔給徐崇朝,依然心有餘悸。
“這可是嶺南産的螢火蟲,”徐崇朝仔細把粽葉包起來,解釋道,“它比尋常的螢火蟲個頭大,據說發光特别亮,還五顔六色。不過來使叮囑了,它更畏光,要小心着點。”
狸奴沒好氣:“這個張靈佑可真是奇怪,送這東西來吓人嗎?”
成肅笑道:“這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阿父怎麼還替他說話?”狸奴疑惑道,“他是個窮兇極惡的大壞蛋,送這個肯定沒安好心!”
“此言差矣,如今張靈佑可是廣州刺史,一方冢宰,這樣的話可别再說。”
“廣州刺史?皇帝任命的?”狸奴簡直匪夷所思,“他不是我們的敵人嗎?”
成肅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這世上哪有永遠的敵人?張靈佑偃旗息鼓,自願敬奉天子,我朝自然要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
狸奴眨了眨眼,道:“就算他是自願的,朝廷也是自願嗎?如今戰亂未平,縱然不肯認他這刺史,朝廷也無可奈何罷!”
成肅啧了一聲:“這叫什麼話?”
狸奴長長地歎了口氣:“前些年張靈佑鬧得那麼兇,如今卻認了他當刺史。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成肅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