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以南,凡是有河流通船舶的地方,端午照例都舉辦競渡。狸奴在京門從小看到大,每次都不膩煩,若能在金陵看一場,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到了端午那一日,天氣已頗為悶熱。清晨潮濕的水汽在烈日下蒸騰着,攪得人稍微動彈下,便出了一身薄汗。狸奴随孟如燕乘車往江邊,一路上人聲喧騰,好不熱鬧。
沿江一道早已圈畫出觀摩競渡的場地,到處是彩旗飄飄,人頭攢動。賽道以江畔北顧樓為終點,樓閣高聳于水上,放眼望去,江上風光盡收眼底,是絕佳的觀景場地。
因此王公貴族大都選擇在樓上觀賽,也免去了江畔的烈日曝曬。北顧樓早被金吾衛圍得嚴嚴實實,孟如燕身為丹陽尹之女,查驗了身份,自然不會被阻攔,她帶着狸奴一行徑直上了樓。樓上多是些貴胄子弟,有認得孟如燕的,便上來攀談,孟如燕也樂得引見自己的女伴。
狸奴對這些應酬不感興趣,見窗邊雅座被屏風隔開,便選了正中一間倚欄眺望。
北顧樓大名鼎鼎,她自小便聽說過。百餘年前,中原大亂,大魏士民紛紛南渡,朝廷寄寓于江南,直至今日。自南渡以後,時常有志士仁人登臨北顧樓,遙望大江,感時傷懷。
狸奴是第一次登上北顧樓,倒沒有什麼懷古傷今的情思,隻因眼前遼闊江面上,早已停泊了大大小小的彩繪龍舟,将她的目光攫住。
這些特制的龍舟大多數形狀狹長,頭尾高張,轉動起來十分靈便。舟中的健兒個個生龍活虎,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鼙鼓聲漸起,江邊的氣氛愈加濃烈。狸奴正看得入神,身後卻傳來一陣騷動。她不想回頭看熱鬧,但習武者的直覺讓她頸上一緊。
有人在她身後站定,朗聲道:“小娘子,你占了我家的位置。”
這聲音奶聲奶氣的,聽起來陌生,想來是誰家的孩子罷。狸奴暗自好笑,轉過身,笑容便凝固在唇角。
方才說話的孩童不過六七歲,雪團一般玲珑的人物,一雙無辜的眼睛盯着她。那孩童身後,一位白衣郎君長身玉立,手搭在孩童的肩上,面色不明。
正是陳郡謝鸾。
狸奴心頭突地一下,再看向謝鸾身側,小心髒差點跳不動。
數月未見蘇弘度,他仍是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朱紅袍服折射着上等綢緞的光澤,站在白衣飄飄的謝鸾身旁格外紮眼。
他神色複雜,眸中的驚喜卻是掩不住的。
“小娘子來得正巧,”蘇弘度朝她擡了擡下巴,“如此便坐罷。”
狸奴擠出一絲笑:“怎好占了世子的風水寶地。”
她見孟如燕她們走過來,連忙朝那邊招招手,道:“競渡就要開始了,我們走!”
孟如燕見她與蘇弘度站在一處,驚詫之餘又有些戒懼,聽說這世子年幼喪母脾氣古怪,她向來沒怎麼跟他打過交道。
當看到狸奴與他擦肩而過,那世子竟伸手抓住狸奴的手腕時,孟如燕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狸奴被蘇弘度一拉,眉頭便要皺起來:“世子這是作甚?”
蘇弘度卻不撒手,直盯着她道:“許久不見,成娘子何必急着走?”
狸奴暗中與他較勁,兩下裡争執不下,旁人的目光早聚集到這處。特别是謝鸾略顯詫異的眼神,看得她怒火中燒。
“世子,我這雙手可是拿刀的。若不是看在天子情面上……”狸奴咬牙切齒,狠狠瞪着他。
蘇弘度笑而不語。
若換作别人,狸奴早跟他打起來了。可畢竟是蘇弘度……好歹算是個患難之交,狸奴到底狠不下心來,便撤了力氣,施施然坐到最佳的觀景位置,還不忘招呼孟如燕她們過來一起看。
見她毫不客氣,舉手投足之間還是氣鼓鼓的,蘇弘度笑了笑,腆顔靠着她的位子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閑聊。
狸奴猜不透他的心思,隻得平息了火氣應付着。好在這位置極佳,風景開闊,珠簾放下來,更隔絕了外人窺視的目光。
江邊鼓聲大作,競渡就要開始了,狸奴便不再胡思亂想,隻專心觀賞江面上的表演。
她心裡放得開,孟如燕她們卻不然。身旁端坐着蘇弘度和謝鸾這兩尊大佛,她們的心都不由得懸在半空,眼神也時不時朝那邊打量着。
徐娴娘到底臉皮薄,偷瞄了謝鸾幾眼,便含羞垂眸不語。她斷然沒想到能與謝鸾如此接近,連貿然說幾句話都顯得唐突了。
謝鸾聽蘇弘度自顧自地與狸奴交談,隻面色淡然地盯着江面。正式比賽開始前,先有百餘條舴艋小舟組成的船隊,變換着花裡胡哨的隊形,在浩渺寥廓的江面上掠浪飛駛,仿佛五色彩縧在雲間舞動,漸漸地到最後排列成行,為開場的威武樓船開道。
樓船上都是些鮮衣花帽的男女俊童,表演着雜耍吹吹打打一路駛過來,引得岸上圍觀的百姓陣陣喝彩。
鼓聲樂聲實在響,蘇弘度的聲音越提越高,不一會兒便累了,見謝鸾目不轉睛地觀賞江上的表演,不由得笑道:“三郎已有靈感了?這麼成竹在胸的樣子,待會兒詩會莫不是又要奪魁?”
謝鸾笑了笑:“這是什麼話。”
他一笑起來,俊俏的眉眼便舒展開,愈發顯露出君子端莊的溫潤模樣。狸奴愣了愣,問道:“是什麼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