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郎中時常往來将軍府,慣會察言觀色,當即便道:“近日天涼,夫人寒氣入體,氣血仍有些虛弱。不過不打緊,繼續用老參補着,數日内便可下榻走動。”
狸奴懷揣着心事,與成肅一同送郎中出了門,走得遠遠的,才取出懷中的錦帕,問道:“今早我母親咯血,郎中可知是什麼原因?”
崔郎中細看那錦帕,略一沉吟,斟酌着言辭道:“夫人的身子,虧損得緊了。在下隻能小心調理着,至于這病根……實在是捉摸不透。”
“你不是京門最好的郎中嗎!”狸奴聞言着了急,“怎麼能看不明白?”
成肅面色沉沉,對崔郎中道:“郎中隻如實相告便是,無需隐瞞。”
他不怒自威,崔郎中不敢細思,連忙跪下了:“在下豈敢隐瞞!在下給夫人看病,已經兩個月了。起初便向将軍如實禀報,夫人神思勞損,氣血兩虛,是近年來沉疴附身,要調理也得慢慢來。這一次夫人的狀況與從前并無二緻,隻是天氣轉涼,她身子經受不住,病情加重了。至于咯血……”
他膽戰心驚,再不敢繼續說下去。
成肅能猜到他想說什麼,柳氏這身子已病入膏肓,咯血隻是表征而已,内裡恐怕藥石無醫。
狸奴打量他們的神色,一顆心如墜冰窖,慌忙拉住崔郎中:“郎中,你總有辦法的罷!”
崔郎君匍匐在地:“府中的供養自是足夠的,在下雖能開方子,效果如何,便要看夫人的造化了。”
狸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柳氏榻前的。望着母親恬然的睡顔,心裡空空的沒有着落。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這樣。
進補的方子,她已看過了,盡是些名貴的藥材,随便拿一樣去大市,都賣出天文數字。府庫的珍藏雖富餘,柳氏平日裡卻很少用這些。她祖母溫氏早有了鐘鳴鼎食的覺悟,吃穿用度從不委屈了自己。但柳氏素來節儉,依舊是荊钗布裙,粗茶淡飯,唯有生病時架不住家人的敦勸,用些人參鹿茸之類的補品滋養身子。
她這樣好的母親,如何偏偏病得這麼重。
狸奴日夜守在母親身邊,親手侍奉她喝藥,柳氏面色雖不見紅潤,精神卻似乎比往日足了些,沒幾日便撐起身子,要下榻去走一走。
狸奴見母親身體轉好,便喜出望外,替她穿戴暖和了,攙扶着在屋中散步。
柳氏緩緩掃過屋中的點滴物事,目光中滿是平淡祥和。
這所三間大小的正房,向來是一家之主的住處。因逆臣南平王庾慎行命喪于此,成肅心中多少都有些介意,屋中四角都埋了鎮宅的靈璧,以求鎮百鬼、壓災殃。饒是如此,柳氏居住在此處,仍難以安眠。
她暗歎一聲,問狸奴:“冊封的典禮,還是原來的日子?”
狸奴點點頭:“阿母,要不然還是——”
“不,”柳氏異常地堅定,眸中閃爍着光華,“你還信不過阿母?到時候,你隻管漂漂亮亮去觀禮便是了。上元春宴時,天已經黑了,我不曾看得分明,這一回,定要把宮城都印在腦子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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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當成之染回憶起那一場冊封大典,宮城的一切都變得不分明了,唯獨那時的喜悅之情,時隔多年仍舊令心旌激蕩。
大典在太極殿舉行,這一座宏偉的宮中正殿,後來她習以為常,當年初見時卻也是氣勢恢弘,隻遠遠一望,便被那駭人的壯闊猛然擊中,激動得渾身顫抖,不自覺慢下腳步。
共舉義旗的諸将再次聚到了一起,為首的成肅與李勸星各自緻意,威嚴的太極殿前,彼此之間都無交談的興緻,臉上顯露出莊重神色,默默無言地踏上了進殿的台階。
黃鐘大呂的雅樂聲中,帝後盛裝大禮,款款落座于高台之上。這一對天底下頂頂尊貴的夫婦,以舒緩平靜的語調,将世人仰望的尊榮賜予臣下。
狸奴于殿側觀禮,目光始終不離母親左右。
今日她親手幫柳氏穿上了新制的绛紫朝服,織金妝花的绮羅深衣端莊典雅,柳氏雖瘦弱,甫一穿上這新衣,整個人便神采奕奕。狸奴遠遠地望去,母親的病容早因傅粉施朱而遮掩了,如今她芙蓉面上貼着花钿、塗了面靥,兩博鬓上金銀步搖叮當作響,頭頂花钗八樹冠熠熠生輝,端的是一派富貴雍容氣象。
袁皇後含笑,命宮人将鸾錦玉軸诰命和金章紫绶符印賜予柳氏。
柳氏垂眸再拜,恭敬接過,儀态從容,進退有度。
仿佛周身的病氣,都在宮廷威嚴中盡數避除了。
狸奴暗自松了一口氣。
這一場冊封大典,進行了整整一日。成肅封廬陵郡公,李勸星封安成郡公,江岚封南康郡公,成譽也封了武原縣公,其餘大小封爵者,多達數十人。加之諸将的老母妻兒,滿堂榮耀,言笑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