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又刮起了大風,直吹得烏雲蔽月,天地無光,也将幽暗燈火中絮絮低語吹得不分明。天明時風流雲散,旭日清明,狸奴靜坐小窗前,面前幾案上擺着一副雙陸。
徐崇朝坐在一旁,面帶憂色。
狸奴隻低頭把玩那棋子,仿佛并沒有看到對方欲言又止的眼神。
“狸奴,”徐崇朝忍不住提醒,“居喪之中,照理是不許玩樂的。”
狸奴不言不語,手上的動作卻不停。
“方才所說吳娘子的事,你可有打算?”
狸奴側首望着他,倏忽勾了勾唇角:“阿蠻,這幾日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徐崇朝隻得順着她:“什麼事?”
“比如說,我阿父為什麼喜歡擲摴蒲,”見對方面帶不解,狸奴接着道,“承平三年,他輸給西河宋光甲,宋氏險些将我抓去做奴婢。”
這件事,徐崇朝有所耳聞。
“我心裡委屈,一直想不通阿父為何這樣做。可最近我懂得了,”狸奴頓了頓,道,“他是個賭徒。無論擲摴蒲,還是去從軍,無論錢财抑或性命,他豪賭一把,隻為一朝翻身,出人頭地。”
徐崇朝不語,目光變得複雜起來。
“有其父必有其女,”狸奴望着他,道,“我也是賭徒,賭的是世道人心。”
“狸奴……”徐崇朝憂心忡忡,勸解道,“這些事多思無益。當務之急,是把握時機,反戈一擊。”
“還是那句話,空口無憑,又能耐她何?”狸奴語氣中毫無情緒,一字一頓道,“我要她償命。”
徐崇朝默然,内室中鴉雀無聲。
無人再開口打破這沉寂,直到阿喜敲敲門,通禀道:“有個人,女郎或許想見一見。”
客堂中跪了一個人,凝固成卑微而瘦弱的一團。淺色的外衫漿洗得發白,已看不出從前的顔色,簡樸中又自有三分妥帖。
“櫻娘……”狸奴喃喃道。
櫻娘擡起頭,眼眶中噙滿了淚水。
時隔七個月,她終于再次走進了這座森嚴的府宅。面對昔日的故主,聲音也有些哽咽。
“女郎,奴婢知錯了!”
狸奴一時稍有些惚恍。當初正是櫻娘憑借她近侍身份,取信于霜娘,令霜娘陷入朱杳娘的圈套。霜娘已不知生死存亡,她竟來府中乞饒!
狸奴臉色淡淡的:“櫻娘,你何錯之有?”
“奴婢知道女郎心中有怨氣。從前是奴婢思慮不周,被奸人蠱惑,如今明白過來,不敢奢求女郎原諒,”櫻娘深深一拜,道,“但事到如今,當初的種種内情,奴婢再不願瞞着女郎!”
狸奴深吸一口氣:“你到底想說什麼?”
“女郎!霜娘子是朱氏設計陷害,而夫人,有可能也是朱氏害死的!”
狸奴一聲不吭,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夫人向來對下人溫和,奴婢聽聞她病逝,心中委實難過。這幾日将前前後後思量一番,才發現自己一時糊塗,釀成了大錯!”櫻娘垂泣道,“怪就怪奴婢見錢眼開!奴婢的父親也是沉疴在身,奴婢賣身給宋氏為奴,才換得一點救命錢,可這兩年來家中實在是入不敷出,此事偶然被阿歡知曉,告知了朱氏。朱氏便以重金利誘,要我無論如何将霜娘子引到百日宴上,後來種種,女郎都知道了。”
見狸奴不語,櫻娘接着道:“直到夫人去世後,奴婢回想這兩年蛛絲馬迹,才明白過來。當初奴婢不解朱氏為何要陷害霜娘子,阿歡說霜娘子年輕貌美,留在府中遲早是禍害。奴婢才想通,朱氏先誘使宗十三娘來府中大鬧,又挑動孫氏在百日宴發難,目的就是為了将霜娘子驅逐出府。不知女郎是否還記得容氏三郎君身世的傳言?當初亦是朱氏言語挑釁,後來那傳言雖不了了之,卻讓府中對容娘子三郎君平白生出揣測。朱氏心思之狠毒,實在是匪夷所思。因此夫人去世後,奴婢一下便聯想到她,她費盡心機鏟除異己,難道會甘心居于妾室之位?朱氏所求不小,奴婢不敢隐瞞,還望女郎明察!”
櫻娘一口氣說完,便深深拜服于地。
半晌,方聽到狸奴問道:“你家中有事,為何不告訴我?
櫻娘愕然擡起頭,茫然不知狸奴為何糾結于此事,略一遲疑道:“回女郎的話,其實……是奴婢不敢。女郎的脾性,奴婢實在猜不透,生怕将實情告知,女郎便生了嫌棄。确是奴婢短見了!沒想到百日宴之事敗露,終究被……”
她稍頓了頓,眸中又閃爍淚光:“許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奴婢拿了她賞金回家,卻發現父親已然去世。家中叔伯欺我孤弱,又占了家宅和财物,奴婢悔之晚矣。”
她小心打量着狸奴的神情。這深沉往日從未見過,但想到狸奴當初彎弓相向的狠厲,越發覺得她深不可測。
“你且暫住在府中,莫要被他人知曉,”狸奴垂眸道,“不出三五日,我還需你做個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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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京門便下了大雪,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天明時已堆砌得厚厚一層。
那雪還不停。
狸奴籠着手爐在院中踱步,任憑風雪吹打在鬥笠上。昔日蓊郁的梧桐樹已蕭條了,樹杈間稀稀落落地灑下雪沫,仰首稍有些刺眼。
“女郎啊!”阿喜捧着大氅跑過來,焦急道,“外頭這麼冷,快些回屋罷!若是凍壞了,可怎麼向郡公交代!”
“我無妨,”狸奴的聲音冷得像冰渣,落雪的面頰透露出異樣的紅,“人都到了嗎?”
“都在客房候着呢,照女郎吩咐,不曾驚動其他人,”阿喜抖了抖大氅,道,“雪地裡站了半個時辰,女郎又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