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甯二年除夜,京門。
大江沿岸,街頭巷尾,處處張燈結彩,挂起絢爛錦旗。這日午後又天降瑞雪,飄飄灑灑綿延到入暮時分,華燈初上,明豔豔的大紅燈籠亮起來,将漫天飛雪照出一派紅彤彤的喜慶色彩。
高牆外爆竹喧天,更襯得成府無限冷清。一片缟素中,青石闆路上空空蕩蕩,正堂中燭火搖曳,大大小小十餘口齊聚一堂,卻絲毫沒有歡聲笑語。
二郎成雍原本駐守金陵石頭戍,年節特意告了假回來,此時端坐于溫老夫人下首,與成肅各懷愁緒,絮絮低語。
堂中落針可聞,他兄弟二人的說話聲也顯得清晰。
成肅看起來漫不經心,眼神時不時飄忽不定。
一個多月前,許是感懷于成肅中年喪偶的境遇,天子突然提起從前被百般推辭的诏令,又要任命成肅為侍中,進号為車騎将軍,似是要用顯宦榮寵填補他内心的哀傷。
成肅自然是堅辭不受。哪怕天子派百官前來京門敦勸,幾乎将成府的門檻踏破,他也沒有絲毫動搖。
天意由來高難問。天子的旨意,他兄弟二人即使在自己家中,也不敢公然議論。隻彼此無奈搖頭,欲言又止。
若說朝廷有什麼變動,那便是會稽内史江岚前不久升任江州刺史。江州刺史一職,與庾氏交戰時原本授予了趙茲方,顧忌着李勸星不滿,趙茲方惶恐辭官,這職位便空缺着。如今江岚補上了,兜兜轉轉,到底還是落在徐寶應的親舊身上。
成之染默不作聲,坐在成肅下首擺弄着碗筷。
過了這一天,她便到十五歲了,按道理正是及笄的年齡。
然而從前祖母總是念叨她及笄,一門心思等着鄰裡來說親,她幼時從未對這般年華有什麼憧憬。若說稍微有那麼一點期待的話,便是盼望着母親親手為她挽起長發、插上發簪。
可如今,這唯一的念想也消散了。
“啪嗒”一聲,不知是誰打翻了杯盞,下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成之染垂眸,耳畔稀落的爆竹聲倏忽如鼓點,一浪高過一浪地猛烈起來。子正已到,新年就這樣悄然滑了過去。
無聲的銀雪還是飛滿天地,經久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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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的任命懸而不決,總拖着也不是辦法,于是成肅選了個良辰吉日,輕車簡從,去金陵辭官。
成之染目送他離去,轉頭便進了書齋。
自發妻去世,成肅對長女總懷着愧疚,不再像從前那樣約束她。成之染得以進出書齋,安靜地坐在屏風後聽将佐往來議事。
書齋中素淨了不少,華麗的陳設都悄悄撤下。屏風前一張坐榻,鋪着厚厚的氈席,榻側一個小小的憑幾,已被倚靠得光可鑒人。榻前桌案上放着幾摞書卷,案角的燈盞已燃盡,銅盤中留下黑糊糊的一團。
這實在不像是廬陵郡公的書齋。
成之染自嘲地笑笑,在那坐榻前逡巡許久,緩緩落座。從這裡望去,門外的一切盡收眼底。
白花花的日光直刺眼。
成之染怔愣了半晌,目光移到面前的書卷上。
是《六韬》。
她阿父識字不多,軍中往來的文書,常常需要旁人來念給他聽。話雖這麼說,他居然開始讀兵法了。
成之染随手翻看了幾頁,心中不由得惶然。許多年以前海寇作亂,她二叔倉皇從三吳趕回來,在家中待了很久,那時候,他時常教她讀書識字,所用的除了五經,偶爾還有他視若珍寶的兵書。
原來文弱如二叔,胸中也是有豪情塊壘的。
徐崇朝走進書齋,看到的便是成之染垂眸凝思的一幕。她從前躁動不安,鮮少有如此安靜的時候,徐崇朝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成之染聞聲擡頭:“阿兄?”
徐崇朝揚起了手中的信函:“是給義父的。”
成之染接過來一看,目光在信封上頓了頓:“怎麼沒落款?”
“是我表兄送來的,”徐崇朝解釋道,“我恰巧碰到他家的小厮,千叮咛萬囑咐要我親手交給義父。”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直接将信函撕開了。
徐崇朝驚道:“你這是作甚?”
成之染一動不動:“許阿父看得,不許我看得?”
“你可真是的……”徐崇朝懊惱不已,搶又搶不得,隻得眼睜睜看她讀下去。
成之染将信件讀完,神色竟有些莫名,半晌皺起了眉頭。
“阿兄,三娘近來如何了?”
“我年節時去金陵,她一切都好,還時時盼着你過去。”徐崇朝往旁邊一坐,眼睛還盯着她手中的信箋。
“她跟那位周郎君……”
徐崇朝似是一歎:“與周家的婚約,起初定的是去年冬天。但是……後來推遲了,還沒商量好日子。”
至于推遲的原因,他雖未明言,成之染也是清楚的。他畢竟是成肅的義子,徐娴娘雖不必為柳夫人服喪,避諱幾個月卻也是理所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