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将至,成府也逐漸熱鬧起來,廊下挂起恬淡柔和的彩燈,較之往日增添了幾分恰到好處的喜慶。
成之染披着大氅揣着手爐,登上了京門城牆。她年幼之時,常常從城下仰頭觀望這巍峨壁壘,幻想着有朝一日站在城樓上,俯瞰城中的千家萬戶。
搬到将軍府之後,她起初舊傷未愈,并無這般登高的雅興,直到宗寄羅前來小住,才想起有這樣一個玩樂的去處。
然而一旦登上了城牆,她卻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驚喜。京門的城牆固然險峻,可若論雄壯,是萬萬比不得江陵的。而城牆之内萬家燈火,若論起繁盛,與金陵不可同日而語。
成之染心中難免失落,當初與宗寄羅同遊過幾次,再也沒上來看看。
可這日北風呼嘯,她望到城頭旌旗獵獵,心頭又起了騷動,不知不覺便爬了上來。
城牆上守衛森嚴,守将認得她,便不加阻攔。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隻城下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在侘寂之間沾染了濃烈的喜色。街頭巷尾車水馬龍,販夫走卒人頭攢動,芸芸衆生熙熙攘攘,這點煙火氣讓她心中也逐漸活泛起來。
人間又一年。
成之染暗自感喟,忽覺得眉間微涼,擡頭一看,不知何時又飄起細雪。
城下鮮活的人聲仿佛隔了一層紗,忽遠忽近飄忽不定。重重喧鬧中,隐隐約約傳來陣陣馬蹄聲。
成之染疑心聽錯了,定睛細看時,隻見一騎快馬自官道而來,利箭一般沖到了城下,稍一周旋進了城,又直奔成府而去。
從金陵方向過來,又有什麼事發生?
成之染遲疑了半晌,心中再無法安甯,于是匆匆趕回府中,正要去書齋,一眼望到正堂中滿是人,不由得心裡一咯噔。
看來是真出了大事。
成之染定了定神,脫了落雪的大氅交給丫鬟,悄悄鑽到人群裡。
成肅久久伫立于堂中,見滿堂幕僚不明所以,一時間神色凝重,靜默無言。
金陵傳來的消息,連他也大吃一驚。
雲杜縣公王平之,聲名顯赫的尚書令、揚州刺史,昨日病逝于府邸,終年半百。
琅邪王平之出身顯宦,年少成名,仕途如康莊大道,坦蕩得令人驚羨。雖然他與庾慎終交情匪淺,甚至親手解下天子玺绶交付庾氏,卻仍然在庾氏覆亡後屹立不倒,享受着榮華富貴高官厚祿。
這一切,都戛然而止。
然而一個王平之倒下了,還會有無數個王平之頂上去。驟然空缺的揚州刺史之職,豈能不讓人眼饞?
成肅以無比平淡的語氣道出了王平之的死訊,如一顆石子投入湖心,咕咚一聲,蕩起層層疊疊的漣漪。
衆人靜默了一瞬,都知道此事事關重大,三言兩語便争執起來,吵得成之染腦殼疼。
她心亂如麻,一時間不知所措,聽衆人議論了半天,成肅還是緊皺着眉頭。
衆人各懷心事散了場,唯有何知己遲遲不離去。
他揣着手走到成之染身旁,開玩笑一般問道:“女郎覺得誰合适?”
成肅側首看了他一眼,道:“小孩子知道什麼?”
何知己笑道:“女郎心如明鏡,正可照見塵埃。”
揚州刺史,腹心之臣,首屈一指的封疆大吏。
成之染笑道:“如今這朝中,還有誰比我阿父更合适?”
成肅難得輕笑了一聲,道:“你倒是敢說。”
成之染不滿:“難道我說的不對?”
何知己看了看成肅,笑而不語。
成之染挑眉:“何主簿因何發笑?”
何知己在回答她,目光卻是偏向成肅的:“待再過幾日,女郎自然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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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一門心思地等着,可直到過完了年,金陵都沒有什麼動靜。她疑心何知己說了空話,不由得滿腹狐疑。
初七人日這一天,她跟着叔母桓夫人洗手做羹湯,親自用時蔬煮了鍋七寶羹,香氣清淡,口感順滑,一碗喝下肚,整個身子都暖和起來。
桓夫人笑道:“再喝可要喝光了,給你阿父留着點。”
成肅軍務繁忙,即使今天這遊樂的日子,也不曾離開書齋半步。成之染小心盛了一碗粥,小厮正準備給成肅送去,她連忙止住:“這可是我親手煮的羹,要親眼看着我阿父喝下去才行。”
于是她拎起食盒,親自到前院給成肅送去。
剛穿過垂花門,正要往書齋去,成之染遠遠望見一名軍士匆匆趕來。看樣子似乎是從前院府僚房舍過來的,因走得太急,額頭已出了一層薄汗。
成之染眼尖,瞥到他手中拿着張信箋,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