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無論朝堂上如何波詭雲谲,金陵的秋日總是明淨宜人的。宗寄羅随宗棠齊回京,一同到東府登門拜訪。
她依舊一身飒爽的戎裝,高挑的身量伫立在中庭,自有一番淩厲風雲的氣度。
見到成之染,她粲然一笑,眸中風神宛如秋日暖陽。
成之染百感交集,還不待開口,宗寄羅的刀鞘便招呼過來了。
成之染騰挪躲閃,赤手與她比試了幾招,宗寄羅猛然收手,點頭道:“兩年不見,女郎果然有長進。”
“你又取笑我,”成之染整了整衣衫,道,“冷不丁來這麼一出,差點把我吓到了。”
“我可沒見你害怕,”宗寄羅認真打量着她,道,“狸奴,你又長高了。”
她原比宗寄羅矮半頭,如今已不相上下,自嘲道:“虛長了年歲和個頭,如今竟一無所成。”
宗寄羅歎道:“我亦是一無所成。”
成之染眸中一動,問道:“你在軍中可還好?”
“軍中哪有好不好?”宗寄羅回想起伐蜀種種,竟有些喟然,“我自小便知蜀中險固,易守難攻。如今才明白此言不虛。喬赤圍手下據險頑抗,我軍與他大小十餘戰,竟不曾前進分毫。進退維谷,軍心浮動,豈有不敗之理?”
她随成之染進了屋,在紙上畫下蜀中的山形地勢,比劃了一番,道:“從前祖父讓我看蜀中輿圖,與他講用兵權宜。那時我還小,對這些不感興趣,總急着舞刀弄槍。若當初多加留意,如今也不會茫然無知。”
“山形地勢是死物,人卻是活的,”成之染見她目光含悲,連忙勸解道,“喬赤圍頗有些手腕,是個很難纏的人物。這一次回來養精蓄銳,我們有的是時間琢磨怎麼對付他。”
宗寄羅應下,當即便打算住在東府。
她們一道前往滄海堂,卻見堂中不隻有成肅和宗棠齊,上首正坐着溫老夫人。
成之染頓覺不妙。
果然,宗寄羅将打算告知宗棠齊,後者目光與成肅交彙,似乎頗有些遲疑。
反倒是溫老夫人說道:“今後便要成一家人了,十三娘要住多久都無妨。”
宗寄羅初時詫異,旋即便回過神來,有些難為情。
見成肅不語,宗棠齊便道:“接下來府上還有許多事操勞,十三娘在此多有不便。待過了這一陣子,她再來住也不遲。”
成之染看他們個個心裡門兒清,一時間怔忪,憋着一肚子疑問送走了宗氏叔侄,這才道:“宗棠齊到底來說了些什麼?”
成肅隻皺眉不語。溫老夫人看了她一眼,道:“這孩子說話好不客氣。待三郎與他九妹成了婚,你可得掂量着如何稱呼!”
“成婚?”成之染愕然,“這時候?”
且不論成雍是否願意,婚姻大事總該在春風得意時,如今蜀中戰敗,這一幹人等都受了處分,竟要在此時成婚?
溫老夫人卻振振有詞:“宗氏在聲勢煊赫時主動與我家議親,我家又豈能嫌貧愛富,因他一時沒落而毀約?”
成之染無言以對,隻覺得此事荒謬。然而太夫人發了話,府中上下說不得半個不字,一切都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來。
先前兩家議婚時,婚娶之禮已進行得差不多了,溫老夫人更早早安排了将聘禮送到宗府,隻不過後來益州驚變,再無人顧及這些,婚事便拖沓下來。
這次宗棠齊到訪,溫老夫人特地來試探他口風。見對方對婚事并無異議,便着手準備厚禮,向宗府請期。
當成譽風塵仆仆趕回金陵時,一踏入東府便覺得不對勁。
若細算起來,他上一次到東府還是四年前,彼時義軍攻占了金陵,成肅曾暫居于此,他也曾往來議事。
如今這些年過去,東府經過王平之之手,與庾氏當年的宏闊相比,平添了幾分淡雅随和。成肅對此并沒有多少改動。
成譽随着小厮進了府,終于在接風洗塵之後恍然意識到,變動的不是物事,而是衆人看他的眼神。
溫老夫人難得耐着性子,好言好語叮囑他面聖事宜。成譽自不敢馬虎,連夜在府中排演了許多次,才正式入宮向天子謝罪。
成之染惴惴不安地在府中等着。後宅的内堂已坐滿了人,彼此間竊竊私語,唯有溫老夫人和成肅成雍兩兄弟靜坐無言。
有小厮來報成譽回來了,溫老夫人擡起了眼皮,道:“讓他過來罷。”
成譽步入内堂時,日光正清冽如水,在身前投下短促的影子。堂中也甚是明亮,隻不過座無虛席,愈顯得氣氛逼仄,平生出幾分暗沉。
衆人目光齊刷刷落在他身上,讓成譽頗不自在。這些人大都是同宗的耆老,向來居住在京門,如今既然被請來……
成譽明白了溫老夫人的意思,神色頓時便冷下來。
“你還敢甩臉色給老母看?”溫老夫人瞪了他一眼,對座中衆人道,“今日當着本家叔伯的面,也讓各位來做個見證。三郎數年前便已與南陽宗氏定下了婚約,如今借着回京的機會,十日後便要成婚。因他的婚事,這些年沒少讓各位操勞,今後便可安心了。”
這番言論如悶頭一棒,打得成譽竟有些手足無措。時隔這許久,母親怎麼還對宗氏的婚事念念不忘?
十日後成婚?從沒有人告知他!
他生出無盡委屈,氣急反笑道:“阿母說笑了,此事我竟然不知。”
溫老夫人道:“如今你可知道了?”
成譽一時間面色複雜,礙于衆人都在場,不願拂了溫老夫人面子,隻得先忍氣吞聲,道:“阿母也該與兒商量商量。”
“看來還是我太慣着你,”溫老夫人毫不客氣道,“兒女的婚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幾時需要與你商量了?”
“可宗氏——”
“宗氏怎麼了?”溫老夫人打斷他,“難不成是覺得你堂堂武原縣公、荊州刺史、建威将軍,無人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