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左仆射之位并未空缺太久。如成之染所料,丹陽尹孟元禮後來居上,越過右仆射山行簡,成為尚書省主官。
這是朝臣議定的結果,成肅對此事不置可否。成之染雖有意窺視他神情,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小窗外綠葉成蔭,在淅淅瀝瀝的雨水中浸潤得豐澤。層雲壓着天,平日亮堂堂的耳房内稍顯得暗沉,成肅翻看着軍報,沙沙紙聲隐沒在雨幕裡。
他突然啧了一聲,道:“庾慎德果然在關中。”
成之染正望着霏霏雨簾出神,聞言愣了愣:“阿父在說誰?”
“庾慎德。”成肅重複道。
成之染倏忽轉過頭:“在關中是什麼意思?他在為宇文氏做事?”
成肅微微一點頭。
“他……”成之染大驚,“那霜娘又該如何?”
成肅不動聲色道:“這與她何幹?”
“不是阿父讓她去關中?若她遇到了庾慎德,那——”成之染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知道庾慎德不喜霜娘,若不是當初有庾載明在,恐怕霜娘已命喪他手。
成肅打量着她,道:“誰說我讓她去關中了?”
“難道不是嗎?”成之染反問,“當初是阿父逼她的。”
成肅倒沒有否認,避開這茬道:“喬赤圍與宇文盛勾結,已是個麻煩,再加上庾慎德,誰知道會使出什麼花樣?”
成之染置若罔聞,依舊道:“霜娘如今怎樣了?阿父可聽聞她的消息?”
“她如今怎樣,我豈會知道?”成肅瞥了她一眼,“既然已遠走高飛,那便自求多福罷。”
成之染煩躁地合上了書卷。
“益州形勢正緊張,誰還能顧得上她?”成肅道,“如今戴勝和宗棠齊合兵于趙茲方,前後轉戰十個月,磕磕絆絆自三峽入蜀,距錦官城還有五百裡。喬赤圍向關中請來了救兵,前頭還不知有多少硬仗要打。若再有庾慎德煽風點火,那可真是大麻煩。”
“庾慎德敗軍之将,又有什麼要緊的?賀樓察在關中許多年,不是照樣一事無成嗎?”成之染皺了皺眉頭,道,“我隻想知道霜娘如何了。”
“你問我,我又去問誰?”成肅瞪了她一眼,“若她當真有本事,你自會聽到她的消息。”
成之染冷哼了一聲,不再搭理他。烏雲裡嘩啦啦灑下一陣大雨,噼啪之聲如撒豆成兵,成之染被雨霧濺了一身,索性關上了窗子。耳房中一下子沉悶起來。
惱人的梅雨,還是快些過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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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天甫一放晴,日光便毒曬起來,一日更勝過一日。
成肅的脾氣也與日俱增,舉手投足帶着生人勿近的威壓。成之染依舊坐在小窗前,眼觀鼻鼻觀口,垂眸聽軍府佐吏小心翼翼地彙報軍情。
成肅心情很不好,是因為鄱陽縣侯杜延年病逝了。
杜延年是成肅姨母的長子,成之染一年也見不到幾次。然而他在江陵擊殺了庾載明,送回來的頭顱讓她記憶猶新。杜延年因功被封為輔國将軍,不久之後又到豫州刺史李勸星的撫軍将軍府擔任司馬。江淮一帶仍不太安穩,庾氏餘孽與宗室亂黨聚衆叛亂,杜延年親自率兵前去征讨,然而他與李勸星将帥不和,雖沙場取勝,兩人卻好一頓不痛快,杜延年便被免了職。
他年屆五十,罷官歸家後憂憤難平,一頭病倒了。先前跟庾載明作戰時還傷了額頭,這一場黃梅雨悶熱潮濕,引得他舊傷複發,旬月前郁郁而終。
杜延年之母溫大娘白發蒼蒼,與胞妹抱頭痛哭,聲淚俱下。溫老夫人心疼這外甥,更心疼自家阿姊,吊唁回來後向成肅好一陣哭訴。
成肅心中本就堵着氣,聽母親哭鬧一番,心情壞到了極點,面色整日裡陰雲不散。
成之染察言觀色,自然知道他怨恨李勸星,這話卻不能明說。
今日佐吏來上報,說的恰恰是宗室亂黨蘇弘義陰魂不散,逃到齊地後借了獨孤氏兵馬,在兩國邊境興風作浪。
若杜延年在,讨伐蘇弘義便正有人選。他骁勇善戰,又不辭勞苦,到哪裡都是得力幹将。
成肅思及杜延年,便扼腕不已。
軍佐聽他半晌不言語,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也不知過了多久,成肅緩緩道:“讓溫印虎去。”
溫印虎是溫老夫人的侄子,從建義之初便鞍前馬後跟着成肅,算得上穩妥可靠。
軍佐領了命告退,前腳剛出門,後腳又有人進來,報:“益州有消息!”
自從趙茲方進入蜀地,與後方往來便日漸受阻,有時候十天半個月都了無音信。成之染前些日子才知道,周主宇文盛的援兵足足有兩萬人,而趙茲方手下還不滿萬人,敵衆我寡,實在是兇多吉少。
成肅自然明白這道理,眉頭便沒有舒展過。這兩個月零星有消息,趙茲方被叛軍阻斷在黃虎,兩軍僵持了許久,又陷入了死胡同。
成肅沉着臉接過軍報,面無表情地從頭看到尾,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成之染顧不得許多,湊上去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