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越來越多的官吏和百姓冒險從城中翻牆而出,成之染随軍繞城巡視,隔三岔五便能抓到幾個。哪些是普通百姓,哪些有一官半職,哪些又位高權重,她見得多了,逐漸便長了經驗,打眼一看便能分辨出七八分。
就比如面前結伴同行的一群人,黑燈瞎火中,饒是個個作平民打扮,氣色也不好,但遮不住臉上細皮嫩肉,大腹便便的模樣也不是尋常人家滋養出來的。特别是被遊騎攔住問話,衆人的目光總是不約而同朝某個人看去,那人雖摸黑躲在人群中,卻無疑是衆人中地位最尊貴的那個了。
成之染将他揪出來,仔細查驗了包裹,将羊脂白玉的小方章拎起來,借着炬火看了看,不由得笑道:“東平畢沖……名門大家,何故藏頭露尾?”
畢沖眼神稍有些躲閃,慌忙低下頭。
“畢中丞,成将軍等候多時了。”
“你……”畢沖望着她,眼神中滿是詫異。
“畢中丞想問,我如何知你官職?”成之染擺弄着小方章,漫不經心道,“你的同僚早已經棄暗投明,恨不能把滿朝文武的名冊都背寫下來。中丞執掌禦史台,如此顯赫的人物,在下豈會不留意?”
畢沖面色稍緩和,道:“小将軍,有話好好說。畢某出城又不是通風報信,隻是想回鄉頤養天年,可否通融一番——”
成之染似笑非笑:“主帥的命令,中丞要違抗不成?”
畢沖還想再争辯,擡眼見魏軍遊騎已圍了一圈,火光中個個神色冷硬,如看獵物一般。相比之下,面前這年輕人算是和善了。
他無奈之下,隻得随這支人馬折返廣固大城。深更半夜,成肅自不會接見這逃虜,直把他晾到日上三竿,才将人叫到正堂。
一路上日頭毒得很,畢沖提心吊膽一晚上,眼下挂了一團黑。見到了堂首的魁梧将軍,身子便有些發飄,木然地施禮應答,仿佛提線木偶一般。直到在營中安置下,他才恍惚意識到,成肅方才讓他給獨孤灼寫勸降書。
“畢中丞,記得明日給将軍。”
畢沖悚然回過神,眼前赫然是昨夜捉他過來的年輕人。此人面帶笑意卻未達眼底,神色竟有些敷衍。
若換作往日,畢沖早就開口呵斥了。可如今被人拿捏,也隻得忍氣吞聲,道:“請将軍放心。”
成之染吩咐門口的守兵好生盯着他,便折返中軍大帳。成肅正在與何知己議事,見她進來了,便随口問道:“那畢沖可還安分?”
“自然是安分,”成之染點頭,遲疑道,“我軍圍城數十日,若獨孤灼有投降之心,早就該派人來了。寫這勸降書,又有什麼用?”
成肅笑而不語。何知己便道:“女郎,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這勸降書送過去,勸的豈是獨孤灼?他不肯松口,并不代表手下的臣子沒這個心思。我軍有勸降之心,他們也少些顧慮。”
“不錯,”成肅道,“更何況給獨孤灼一個台階下,便能摸清對方的底線。知已知彼,方能立于不敗之地。”
————
畢沖次日果然寫好了勸降書,成肅從營中選了個身強力壯的戰俘,翻過三重戰壕,浮水來到城下。勸降書送進去,軍中衆人都有些忐忑,一時間議論紛紛,不知齊主會作何反應。
成之染依舊每日随遊騎巡視城周,那城池仿佛江心孤島,隔絕于一片蓊郁的沉寂中。直到有一天,她遠遠地從山坡上望見城門開啟,頓時眼前一亮,打馬如飛,一溜煙回到營中。
中軍大帳前聚了許多人,成之染擠不進去,正踮着腳尖往裡瞧,那帳門忽地開了,衆人頓時不作聲,不約而同地分列兩旁。為首的绯袍官員迎着一道道目光走出帳中,黝黑的面容看不清神色,但周身散發着低壓。
看樣子,這便是僞齊的使者。
成之染暗中詫異,這一會兒功夫就談完了,恐怕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她徑直入帳,軍中有頭有臉的将佐都在,或坐或立,三五成□□談着。
張來錫搖着頭往外走,隻歎道:“冥頑不靈,冥頑不靈!”
成之染連忙叫住他,問道:“他們來說什麼了?”
張來錫止步,朝成肅瞥了一眼,幹咳了一聲,道:“獨孤灼派人來送信,答應向大魏稱藩,并進獻千匹良馬。”
“還有這種事?”成之染狐疑道,“他提了什麼條件?”
“要我軍退兵,以箕尾山為兩國邊界。”
“簡直是異想天開!”成之染差點笑出聲,“兵臨城下,他居然有底氣提這種要求?糊弄三歲小孩嗎?”
“這可不是嗎……”張來錫搖頭,道,“所以郡公一口回絕了。”
對這種要求,答應了才怪。成之染眸色一暗,輕叩着腰間刀柄。獨孤灼若真想求和,又豈會如此?
————
兩國議和,雷聲大雨點小,沒幾天便銷聲匿迹了。軍中又陷入平淡乏味之中。野外陰晴不定,方才還烈日當頭,轉眼之間便暴雨傾盆。成之染縱馬巡邊,也沒少挨過雨淋。她躲在樹下,望着土路上沖出的泥窪,心思總飛到重圍之内。内城的積水,想必又加深了幾分。城中百姓的日子,大概也很難熬罷。
大軍雖攻心,可獨孤灼的心卻堅如磐石。
在一個大雨滂沱的盛夏之日,好不容易等到雲消雨散,巡城的小隊人馬都成了落湯雞。空氣中彌漫着泥土的芬芳,混雜着粘連身上的濕氣,恰如其分地令人煩躁。
成之染歎了口氣,目光投向平坦的原野,交疊林木間,似有一隊人馬緩緩走來。
遊騎頓時都興奮起來,朝着那目标疾馳而去。趙茲方已數日一無所得,這時候精神一振,一馬當先将來人圍住。
那一行約莫二十餘人,裝束有些說不出哪裡奇怪,連人帶馬都寫着風塵仆仆,加之淋了雨,更顯得旅途艱難。
趙茲方還沒開口問話,打頭的中年男子便道:“諸位可是成大将軍手下?”
趙茲方皺了皺眉頭:“你又是何人?”
那男子作了個揖,從懷中取出一方銅印,道:“在下琅邪郡丞,不過引路人而已。這位是關中來的貴客,勞煩将軍通禀一番。”
他拿手一指,人群中有個暗青袍衫的中年人微微颔首。
成之染方才沒注意,仔細一看才發現,青袍人高鼻深目,身材高大,看起來确實不像是漢人。
趙茲方驗看了官印,又問青袍人:“你有何為證?”
琅邪郡丞看向青袍人,隻見他打開行囊,從中取出個身份文牒,明晃晃地蓋着僞周的大印。
确實是關中使者。
趙茲方皺了皺眉頭,頓覺此事頗有些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