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獨孤灼格外寡言少語,雖是加官進爵的朝會,卻并無半分喜樂氣氛。内侍尖利的調子在殿中顯得刺耳,衆人也看出君主興緻缺缺,更沒有幾分閑心在。
好不容易挨到朝會結束,衆人正要松口氣,忽又聽獨孤灼道:“朕要去南城看看。”
他已發了話,更沒人再敢阻攔。衆人隻得又跟上。
禦辇出了宣華門,一路往南城樓去。獨孤灼從高高的步辇上垂眸,昔日繁華的禦階淡退了生機,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偶爾有百姓走在泥濘的街上,也是一副面黃肌瘦的模樣。
城中的積水一直都流通不暢,夏秋時蚊蟲滋生,城中還鬧了瘧疾,入冬之後才漸漸平息,可城中氤氲的潮氣仍揮之不去,百姓時常莫名其妙地病倒,人心惶惶,已非一日。
獨孤灼更糟心了,黑着臉一聲不吭。平日裡最受寵的貴嫔随他登上城樓,打眼往城外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不知何時,魏軍已列陣于城外,撲天蓋地的黑衣玄甲,恍若黑雲壓城一般。
長圍上站滿了人。貴嫔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柳眉微蹙,花容失色。
城頭上寒風獵獵,吹得人臉頰生疼,獨孤灼如一尊雕塑般伫立女牆前,手心沁出了一層汗水。他默然良久,視線僵硬地收回,側首對上貴嫔蒼白的面容,一拳便打在石牆上,血如泉湧。
衆人不由得驚呼,左右随侍連忙上前要為他包紮。獨孤灼擺了擺手,流血的手掌虛虛搭在牆垛上。
貴嫔緩緩握住他的手,兩行清淚無聲流下來。
獨孤灼不言不語,也一動不動,衆人偷眼望去時,卻見他雙目朦胧,不知何時已潸然淚下。
羊茂長歎一聲,見衆人神色沮喪,便一抖袍袖,厲聲道:“陛下雖遭困厄,終究是萬民之主。豈能置天下蒼生于不顧,而在此與婦人對泣!”
他音聲振振,在一片沉寂中格外刺耳。
獨孤灼略一怔愣,隻覺得無數道目光齊刷刷投來,複雜的神情讓他一顆心直往下墜。他輕輕掙開貴嫔的手臂,也不搭言,扭頭緊盯着城下。
城外将士看見獨孤灼出來,早就給成肅報了信。成肅一行登上長圍時,已有軍士在城下高呼勸降,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城上的守軍放箭,魏軍便退到射程外,跳着腳喊得更歡。成之染看不清獨孤灼的面容,但城頭逼仄的氣氛卻有如寒冰凍結。
想來他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
雖然知道獨孤灼注意不到他,封懿仍惴惴不安。他挪到成之染身邊,道:“抛車已按小将軍吩咐準備妥當了。”
“那便開始罷,”成之染點頭,又指着獨孤灼道,“看到獨孤灼沒有?找個最有準數的,就沖着他砸。”
傳令官一聲令下,高聳的龐然大物便轟然作響,巨物如流星般遠遠抛向城中。
驚呼聲頓時此起彼伏。
城頭上一陣大亂,有人高喊着“護駕”勸獨孤灼回去。正手忙腳亂之間,一個巨大的黑影逆光而來,徑直奔向獨孤灼。
羊茂徑直撲向獨孤灼,獨孤灼一個踉跄險些倒地,回頭再看那抛來的巨物,早已經七零八落,飄飛的字紙撒滿了城牆。
“這是些什麼!”有人驚呼道。
羊茂發覺不對勁,上前抓起來一看,面色頓時黑了黑。
獨孤灼心生疑慮,問道:“羊将軍,這是何物?”
“滿紙妖言!”羊茂說着要将手中的字紙撕掉,卻被獨孤灼攔下。
獨孤灼面色沉沉,隻粗粗掃了一眼,便将紙揉成了一團。
“一張也不許撿!”他惡狠狠道,“都給我燒掉!燒掉!”
拔略番頗有些為難:“陛下,此物大都被抛入城中,隻怕百姓會……”
“違令者,斬!”獨孤灼重新回到女牆前,死死盯着長圍上衆星捧月般的成肅。
成肅看了看成之染,不動聲色道:“對獨孤灼這種人,勸降書又有什麼用?”
成之染不服氣道:“我豈是勸降他一人?城中百姓并不都像他一般頑固。”
“百姓?”成肅似笑非笑道,“那又如何?”
成之染不語,半晌道:“獨孤灼是不是有話要說?”
獨孤灼仍伫立城頭,冷冷地看着這邊。
“阿蠻,”成肅喚徐崇朝道,“你過去看看。”
成之染訝然:“第下!”
雖然徐崇朝與獨孤灼舊時相識,可兩軍陣前,若對方翻臉不認人,豈不是他置于險地?
徐崇朝坦然領命,便要沿着長長的藤梯往下爬。
成之染連忙攔住他:“獨孤灼如此好面子,若見了故人,隻怕會惱羞成怒。徐郎若去了,反不是好事。”
趁徐崇朝一愣神,她已翻身把住了藤梯,朝成肅喊道:“第下,我願代徐郎前去!”
徐崇朝正要攔她,被她閃身躲過去,泥鳅一樣沿着藤梯滑到了灘塗上,氣得成肅探頭指着她,恨恨一頓足。
成之染假裝沒看見,朝城樓望了一眼,正對上獨孤灼的目光。她緩緩向前,隻見獨孤灼擡起手,城上的兵士便收了弓箭,注視着她走到城樓下。
獨孤灼問道:“來者何人?”
成之染仰頭答道:“無名之輩。”
獨孤灼嗤笑一聲:“你那幫貪生畏死之徒,竟無一人敢上前來嗎?”
“他們手上帶了血,怕閣下見到不喜。”
獨孤灼大笑:“軍中竟還有未曾染血的兵士!”
他滿是嘲弄的語氣,成之染卻不生氣,依舊慢條斯理道:“我軍兵強馬壯,有本事的兵士多得是,還輪不到我上場。”
獨孤灼收斂了笑意,不再與她廢話,道:“成肅讓你來說什麼?”
“自圍城至今,已有半年多。閣下獨守窮城,将士凋敝,百姓困苦。慕容氏隔岸觀火,宇文氏自顧不暇,更無旁人能前來相助。這一切閣下心裡都清楚。天命如此,何必強求?”
獨孤灼不語,隻面無表情地望着她,半晌道:“成敗固不由人。”
成之染心頭一沉,忽見對方抽出一支利箭,厲聲道:“我貴為天子,又豈是苟且偷生之輩!若生退志,有如此箭!”
說罷,那利箭喀嚓一聲從中折斷。獨孤灼狠狠将斷箭擲下城樓,啪地一下落在成之染腳下。
成之染默然良久,将斷箭拾起,擡頭已不見獨孤灼的身影。
她沿着原路返回,衆人齊齊湧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
成之染取出斷箭,衆人便都沉默了。
成肅見狀便回到大帳,諸将佐一聲不吭地跟上,唯有桓不疑歎道:“這逆賊好生倔強,如此境地還不肯投降!”
“不過是困獸猶鬥罷了,”成肅負手站在輿圖前,回身道,“即日起整頓人馬,待月圓之後攻城。”
他開始調兵遣将。衆将佐一聽又來了精神,忙不疊領命下去。成之染站在角落裡,手裡還攥着那斷箭,一時間五味雜陳。
元破寒悄悄靠過來,道:“甯為玉碎,不為瓦全。獨孤灼倒是有骨氣。”
“正因如此,我竟為他可惜。”成之染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