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崇朝點頭:“正是。”
見他神色緊張,成肅不禁笑了笑:“這無妨,沒什麼要緊。你骨肉團聚,合該是件大喜事。”
成之染松了一口氣,徐崇朝卻依舊長跪不起,道:“可卑職阿姊,為獨孤灼誕下一子,如今已經六歲了。”
此言一出,連成肅也沉默了。
“阿蠻,獨孤灼難逃一死,待我軍押解回京,必将斬首于朱雀大航。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你難道忘了庾氏一族的下場?”
見徐崇朝目光含悲,成之染連忙分辯道:“這些事,阿兄豈會不明白!可人非草木,又豈能忍心看到家人骨肉分離?”
“我會命人好生照看她母子,至于其他事,等到了金陵再說。”
成肅說罷,便不再看徐崇朝。
半晌,徐崇朝深深一拜,起身告退。成之染正要追出去,忽而止住了腳步,側身問成肅:“阿父為何如此?”
成肅閉上了眼睛,歎氣道:“你要我如何?”
“阿蠻一家人颠沛流離,好不容易能骨肉團聚,阿父為何不肯放過一個孩童?”
“誰讓他是獨孤灼的孩子?”
“誰會在意他!”成之染氣道,“如今兵荒馬亂的,阿父隻說他死于亂軍,又有誰知曉?”
“他自己知曉!”成肅赫然睜開眼,道,“若是無知嬰孩便罷了,那孩子已經六歲,他目睹國破家亡,心中又豈能無恨!你身在軍中,豈能因一念之差,養虎遺患?”
成之染啞口無言,眼前倏忽閃過獨孤明月決然墜樓的情形,一時間沮喪不已,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
“敵在腹心,焉能不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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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步出中堂,天色已然昏暗了。城中複歸于甯靜,在月下稍顯得寂寥。大軍在内城安營紮寨,來往不絕,卻并無多少獲勝的喜色。
這場仗打得慘烈,雖殲敵無數,大軍也傷痕累累,到處可見負傷的兵士互相攙扶而行。成肅命人從府庫運出了獨孤氏存糧,預備着犒賞三軍。晚間的餐食較往日豐盛了許多,不少将士聚在院子裡狼吞虎咽,縱酒高歌,一直到月上中天還未散去。
成之染草草填飽了肚子,總覺得心中空落落,出門聞到濃烈的酒香,兀地想起一個人,四下張望卻不見蹤影。
沈星橋從庭中路過,被成之染喊住了:“沈郎君可見到元參軍?”
沈星橋答道:“元參軍在屋中養傷。”
“他受傷了?”成之染一驚,才想起當時溫印虎押解獨孤灼回來,元破寒跟在他身後,神情一直很嚴肅,好像并沒有什麼喜色。
周圍的将士仍喧鬧不已,吵得人心煩。她上前幾步,道:“沈郎君可否帶我去看看?”
沈星橋略一遲疑,并沒有拒絕,一路上彎彎繞繞,将她領到元破寒住處。
屋門從裡邊拉開,有兵士端了盆水出來,見到沈星橋便打了聲招呼。
沈星橋微微颔首,道:“元參軍怎麼樣了?”
那兵士道:“剛換了傷藥,已經好多了。”
成之染瞟了一眼那水盆,昏黃月光下看不分明,反倒是血腥氣撲鼻而來,不由得心驚。
她輕輕扣了叩門,不待裡面有回應,便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側屋裡點着燭火,元破寒正靠在卧榻之側閉目養神。
聽到腳步聲,他猛然睜眼,待看清來人,愈加詫異了:“女郎怎麼過來了?”
成之染見他換下戎裝,新衣在腹側位置仍滲出血迹,一時間心酸,道:“你受傷了。”
“行軍打仗,哪裡有不受傷的?”元破寒輕笑一聲,道,“這點傷又算什麼……”
見他一臉無所謂,成之染氣道:“你槍法了得,誰又能傷你?”
一說起這個,元破寒似有些喟然:“除了獨孤灼,誰能讓我投鼠忌器,反挨了一刀?我不想傷他,沒想到好心當成驢肝肺。”
活捉獨孤灼,是成肅的命令。刀槍無眼,磕了碰了總不好交代。
見成之染默然無語,元破寒笑道:“他砍我一刀,我給他一棍,扯平了。你是沒看到,他從馬上張下來,摔得那個慘!”
他言語雖輕松,說話間扯動了傷口,忍不住倒吸口涼氣。成之染連忙道:“元大将軍,你可好生養傷罷。金陵那麼遠,你這樣如何能回去?”
“是這個道理,”元破寒輕輕捂着傷口,忽而笑了笑,擡眼看到了沈星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而道,“聽說女郎第一個攻入宮城?”
兵不血刃地入宮,實在沒什麼隻得說道的。成之染有些讪讪:“不過是因緣際會罷了,我哪裡有這本事?”
她将從地道入城的經過大緻一說,引得元破寒生出幾分豔羨,仰首道:“女郎可真是将星入世,無往而不勝。若換做旁人,不知中間有幾回波折。”
成之染被他說得紅了臉,笑了笑:“元郎莫要給我戴高帽。”
這時門外進來個兵士,走到成之染近旁低語一番。她難掩訝異,略一沉吟,對元破寒道:“軍中還有事,我先行一步。元郎且好生将養,若有什麼需要盡管對我說。”
“多謝。”元破寒微微一笑,目送對方一直出了門。沈星橋也随之而去,屋中又陷入了沉寂。
他靜坐良久,緩緩倒在卧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