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雍将她安撫住,斟酌道:“人心都是肉長的,便是你阿父,也不會冷血無情。隻是身為諸軍統帥,他還有許多需要考量的事情。若他見到那孩子,或許這一切還有轉機。”
成之染苦笑:“他連麗娘都不願去見。”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成雍溫言道,“這不是還有你嗎?”
“我?”成之染抿唇思索了半晌,眸中神色不明。成雍隻耐心等她開口,負手望着門外荒蕪雜亂的景緻。
“那孩子性情滞讷,若來求見我阿父,如何能将他說動?”
成雍笑了笑,道:“倘若他精敏聰達,反而是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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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風起時,廣固城外有輕雷隐動。成之染在屋中枯坐,恍然發覺四下已昏暗。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院中楊柳都冒了新芽,随風在暮色中婆娑。
她想起成雍所說的話,心頭仍是一團亂麻。
第二日清晨,有軍士過來通禀:“成大将軍請女郎過去一趟。”
成之染剛用過朝食,正打算去宮中找徐麗娘母子,聞言心裡便一沉。待到了中軍議事堂,赫然入目的竟是葛六和他那幾個手下。
他數人跪在正中,在衆人齊刷刷的目光中哀嚎,全無昨日打人時的威風。成之染步入堂中,葛六的臉色變了變,旋即痛哭流涕地求情:“小将軍!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小将軍,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們這回罷!”
看來軍中已徹查此事,坐實了幾人的罪名。成之染見他低三下四的模樣,隻覺得可笑,避得遠遠的,道:“難道是我逼你幹犯軍法的?”
葛六噎了噎,剛想說什麼,上首的成肅已沒了耐心,揮揮手讓人帶下去,命令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這便是要斬首示衆了。
葛六一行人頓時面無人色,被拖下去時鬼哭狼嚎,不知什麼人吓尿了褲子,留下了一路腥臊。
堂中諸将佐搖頭歎息,交頭接耳議論着。其中不乏有人為葛六惋惜,據說他原是軍中猛士,也算是田幢主手下得力的隊主,因不光彩的罪名命喪三齊,實在是令人唏噓。
成之染冷眼看這場鬧劇,尋思着成肅總不會專程喚她來看熱鬧。果然,成肅處理完此事,周身仍帶着殺伐決斷的威嚴之氣,說出來的話也令人心頭一緊。
城破第八日,他召集衆人,要對城中降民戰俘做個決斷了。
此前衆人曾多次集議,但一直争執不下。李臨風主張懷柔遠民,雖驅除胡虜,但三齊舊吏一如從前,仍各司其職,由魏軍留重兵駐守。
桓不疑則與之針鋒相對,以為三齊吏民不可用,廣固城作為獨孤氏老巢,更應該徹底清剿,不放過遺民餘孽。聽說羊粲親自找成肅求情,桓不疑也不肯讓步,定要将廣固城中男丁屠滅,婦孺沒入軍中為奴婢。
他二人意見相左,諸将佐各有附和,而如何定策,最終還需成肅拿主意。
而成肅,恐怕是偏向桓不疑的,更甚者,桓不疑的态度正是他的授意。
成之染思及李臨風當日與她說的話,不由得憂從中來。眼見着桓不疑占了上風,她皺着眉頭開口道:“獨孤氏在廣固不過十餘年,城中百姓如何便成了遺民餘孽?往上數三代,哪個不是大魏的子民?大軍奉皇命北伐,正是為收複故土、安撫百姓,若一味濫行殺戮,又将以何等面目向天子複命?”
“女郎還年幼,話說出來太輕巧!”桓不疑并不相讓,“我軍此次出征不過三萬人,至今已戰損三千,尤其是廣固一役,傷亡何其慘重!女郎憐憫那些人,死在齊地的将士,又有誰來讨公道?”
北地天寒,行軍勞苦,兩軍僵持數月之間,凍餒而死者不在少數。見成之染不作聲,桓不疑又道:“三齊向來是兵家必争之地,百餘年間數易其主,人心思變,最難教化。若不給他們顔色看看,大軍撤離後,誰能鎮撫住?”
“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王師若硬是以暴制暴,與百姓結下怨仇,往後才更難鎮撫!”成之染看向何知己,希望對方能為自己說句話。
何知己默然聽二人争辯,聞言對上她的目光,無聲地搖了搖頭。
成之染一怔。當她愣神的工夫,桓不疑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全然沒把她說的話聽進去。
他兀自分辯一番,見成之染不吭聲,便收斂了淩人的氣勢,幹咳一聲道:“攻滅獨孤氏,這才是開始。如何在齊地經略,才更費腦筋。女郎?”
成之染漫不經心道:“桓将軍所言極是。”
聽她這麼說,桓不疑臉上浮起淡淡笑意:“正是這個道理。李将軍意下如何?”
李臨風略一遲疑,搖頭道:“若此事不決,當奏禀天子,聽憑聖裁!”
此言一出,諸将佐議論紛紛,連成肅都看了他一眼。
桓不疑一句話噎住。李臨風畢竟是李勸星之弟,在軍中地位僅次于成肅,再說下去兩邊面子上都過不去。
屋中陷入了沉寂。
“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何知己突然發話,“況且這生殺之事,怎好讓天子為難?”
李臨風欲言又止,皺起了眉頭,到底沒再說什麼。
半晌,成肅開口道:“廣固城數月不降,上至齊主,下至吏民,都難逃幹系。我軍為吊民伐罪而來,對此等冥頑不化之徒,自不該手下留情。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子以仁孝治國,想必也不願趕盡殺絕。”
李臨風點頭稱是,面色稍稍舒緩些,問道:“依第下之見……?”
“獨孤氏一族身為罪魁禍首,都已收押在廷尉,過幾日便解赴京師,由天子發落。其他附逆文武百官,罪不可赦,一律夷三族,婦孺沒入軍中為奴婢。至于尋常百姓,便網開一面,不再追究。”
他選了折中的路子,讓諸将佐挑不出毛病。
見成肅已經讓步,成之染也不好再說什麼,心知這軍令一下,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她默不作聲地退出議事堂,堂外正候着一人,見她走出來,躊躇着不敢向前。
身後傳來杜延壽的聲音:“還愣着作甚?快快向女郎賠禮!”
成之染這才看清,面前這人竟是田幢主。
他為何而來,她心裡清楚,擺手道:“不必了。”
田幢主似有些無措,緊張地望向杜延壽。
杜延壽剛想開口,成之染便道:“杜将軍更不必計較這些。那惡徒罪有應得,田幢主并未虧欠我什麼。”
杜延壽笑道:“女郎大度。”
成之染搖頭,道:“軍中多事,還請将軍多替我阿父解憂。”
杜延壽笑笑,與她客氣了一番,目送她離開院落。
田幢主仍一臉懊惱:“将軍,都怪我有眼無珠……”
杜延壽擺擺手道:“都無妨。往後管好你手下人,别再惹亂子便是了。”
田幢主忙點頭稱是,忍不住又道:“此事本無人知曉,據說是女郎去宮裡,聽彭鴉兒手下提起來……”
杜延壽瞥了他一眼:“旁人那些事,少留心。”
田幢主不再說話了。杜延壽将這名字默念一番,轉身進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