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崇朝神色複雜,忍不住道:“狸奴——”
“是我要見獨孤灼!”成之染打斷他的話,“是我害怕獄中有殺氣,才纏着徐參軍一同過來。”
成肅沒想到又生枝節,不由得怒火中燒:“你來找獨孤灼作甚?”
“因為我對他厭惡至極,”成之染眼中含淚,道,“若不是他挑起兩國戰火,我軍将士豈會命喪于此?若不是他抵死不肯投降,三千吏民又豈會跟着遭殃?廣固城怨魂無數,都是因為他一意孤行!”
成肅對上她怨憤的目光,字字句句宛如控訴一般,一時間錯愕不已。
然而成之染并未再多說什麼,她拭去眼角的淚痕,道:“可我沒想到他會死,也絕不願看到他就這麼死掉。事已至此,聽憑将軍發落。”
董榮緊皺着眉頭,見成肅默不作聲,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這番神态落到何知己眼裡,他便猜到了七八分,于是幹咳一聲道:“獨孤灼冷血無情,想來也不至于被數落到羞憤自殺,女郎大可不必為此内疚。他選擇此時自盡,恐怕是自知死罪難逃,鐵了心要死在北地了。”
成肅恢複了淡漠的神态,問道:“那他的毒藥從何而來?”
這也是何知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見衆人目光又彙聚到徐崇朝身上,成雍開口道:“徐參軍上次與獨孤灼見面,正是為勸他低頭服軟,怎麼可能會給他毒藥?更何況牢中守衛森嚴,要想将毒藥隐藏數日不被發現,也絕非易事。”
衆人正一籌莫展,徐崇朝忽然開口:“在下兩次見到獨孤灼,他手上都戴着一枚金質扳指。此物為何不曾被收走?”
董榮看了看成肅,解釋道:“獨孤灼畢竟曾為國主,獄中的衣着與平日無二,我軍也并未苛責。”
徐崇朝點頭,道:“想來那扳指有蹊跷,請第下不妨一查。”
成肅命沈星橋去将扳指取來。扳指上沾染了血迹,已看不出原本的光澤。成肅毫不在意,拿起來端詳一番,那扳指正面亦是枚私印。他用指甲輕輕彈了彈,神色頓時變了變,又細細摸索一番,扳指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衆人都驚疑不定,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印面掀開,露出下方半寸見方的槽洞,内壁還殘存着不明的白色粉末。
成雍訝異道:“獨孤灼的毒藥一直藏在這裡?”
成肅不言語,将扳指放回案上,沉聲道:“真是到死都不安分。”
聽聞此言,成之染暗自松了一口氣,道:“偏偏死在這時候,他是要誣陷于我。”
成肅看了她一眼,道:“此事雖出于獨孤灼,爾等也難辭其咎。各罰二十杖,禁閉思過。”
二十杖說多不多,可輕可重,成之染一想起那情形便發怵。董榮一聽連忙求情道:“是末将看守失責,末将願意代他二人受罰。”
此言一出,諸将佐紛紛出言相勸。成肅仍面色不豫,不為所動。
何知己勸道:“獨孤灼人已經死了,軍中隻道是服毒自盡,若此時責罰二人,反倒令人生疑。胡虜将于三日後押解回京,此時軍心不能亂,望第下三思。”
成肅默然良久,道:“也罷,這筆帳先記下。”
徐崇朝垂首謝恩,成肅赫然起身,大步流星出了門。諸将佐随他而去,成雍臨走前看了徐崇朝一眼,後者隻垂眸行禮,并不言語。
待衆人散盡,成之染雙腿已經跪得發麻。徐崇朝扶着她起身,在下首坐榻上歇息。
見她一言不發,徐崇朝歎道:“你何苦說謊隐瞞……”
成之染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阿父正在氣頭上,恐怕不會放過你。”
“狸奴……”徐崇朝眸色複雜,“你怎知我昨日與獨孤灼說了些什麼?若當真是我要他自行了斷呢?”
成之染不以為然:“你自己說了——為何要讓他死?”
徐崇朝一噎,搖頭道:“可你本不必摻和進來,枉費了董将軍的苦心。”
“我樂意,”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我阿父當時那麼兇,你不害怕嗎?”
“或許罷……”徐崇朝移開目光,“若換作是我,隻怕會更甚。”
畢竟,獨孤灼在大軍眼皮底下自殺了,如何向朝廷交代,着實是一樁難事。
見堂外有人探頭探腦,成之染拍了拍坐榻,起身道:“快走罷,此地不宜久留,人家要過來催了。”
徐崇朝随她走到街上,潮濕的空氣中透出淡淡血腥氣,徐徐清風夾雜着淡淡的驚懼哭号之聲,倏忽間消弭于無形。成之染在街角止步,周遭軍士匆匆而過,在不甚寬闊的大街上穿行不息。
成之染突然問道:“阿兄,這裡曾經是什麼模樣啊?”
徐崇朝一時恍惚。這條街并非廣固城主路,但也曾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廣固城作為國都,乃三齊之地的樞紐,向來是四通八達開闊繁榮,連綿的商隊,往來的人群,熙熙攘攘并不輸金陵分毫。隻是兩國幹戈一起,這滿城繁華頓時煙消雲散,這條街殘破衰敗,頹垣敗瓦綿延不絕,在慘淡天色下陰沉沉一片。
徐崇朝嗓音低沉,緩緩叙說着昔日繁華。成之染的眸光漸漸冷下來,落在泥濘的腳下,半晌都一聲不吭。
她隐隐有一種預感,曾經的一切,再也不會複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