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這位衛将軍已數年未見。
對方年紀與成雍相當,如今也已四十有餘,相貌端正,濃眉大眼,斑白鬓發并未減損其威嚴,反而平添幾分冷厲。細看時,眼角已布滿皺紋,又比旁人更深沉一些,說不出是歲月的痕迹,還是數年間兵争和仕宦的勞損。
成之染想起宗冶的話,果然見李勸星面帶疲态,似乎有幾分憔悴,便疑心所謂“抱恙”也并非尋常染疾。
然而李勸星一開口,仍舊是聲如洪鐘。
他與李臨風闊别已久,對這同祖兄弟有無盡的話要說,可礙于徐崇朝諸人在場,言語間多有未盡之意。
成之然垂手默立于徐崇朝身後,玄衣直髻的打扮俨然如尋常軍士。李勸星起初并未注意她,李臨風亦不得機會引見,直到半個時辰後,成之染見二人依舊談論些私家舊事,不由得有些不耐煩,眼神便在堂中四下飄蕩,将邊邊角角都看了個遍。
李勸星雖出身宣武軍中,卻又與成肅這等尋常武将不同。他頗好風雅,堂中陳設坐具精緻素雅,于細枝末節處流露出主人翁的巧思。主位兩側立着高高的青花纏枝竹節熏爐,李勸星案前亦擺放着白釉蓮紋博山熏爐,香氣絲絲袅袅,在堂中缭繞不絕,成之染雖然看不出其中門道,但打眼便知,這堂中焚香是極為講究的。
李臨風漸漸覺出堂兄今日格外多言,話頭卻繞來繞去,似是對眼前戰事閉口不言。李勸星不提,他也插不上話,隻得任由對方侃侃而談。
成之染正盯着主位背後的屏風發呆,恍然間似乎堂中靜默了一瞬,她目光一頓,冷不丁與李勸星四目相對。
堂中的靜默頓時綿延不絕,李勸星銳利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面色似有片刻遲疑,一句話戛然而止,生硬地斷在此處。
成之染露出個怡然的笑容:“第下不記得我了?”
“原來是成家小娘子,”李勸星帶着淡淡的笑意,道,“數年不見,小娘子風姿更勝往日。”
“又讓第下見笑了,”成之染不與他客套,徑自道,“家父在東府脫不開身,讓我給第下帶個好。”
李勸星命人給她看座,道:“令尊可好?”
成之染欣然落座,道:“家父已是年近五旬的人了,一年來在三齊苦寒之地鞍馬勞頓,前些日子回京之後時不時腰酸背痛,又趕上梅雨,實在是惱人。”
聽她這麼說,李勸星一笑:“這也是難免。我春天裡偶感風寒,沒想到怎的也治不好,拖拖拉拉險些折騰了半條命去。到底不像你們年輕人,風吹雨打,身子骨還硬朗。”
“第下怎說這些話?”成之染笑道,“我看第下龍章鳳姿,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李勸星撚須歎道:“我與你二叔同年,如今也四十有三了。”
說罷,他站起身來,徐步走到門前,成之染跟上去,便見他指着庭中蓊郁的桂花樹道:“你便如這株未開花的樹,前頭盡是芬芳馥郁的年景。常言道,人過四十天過午,我已過了這時節,連花枝都老落了。”
成之染聽他閑言,竟一時怔忪。在她印象裡,李勸星并非是這般模樣,大江之上,軍府之中,他是叱咤風雲的衛将軍、權勢熏天的安成郡公,這絲若有若無的落寞,絕不該出現在他身上。
成之染拱手:“第下乃國之棟梁,縱然花枝老落,亦不改其根本。”
李勸星聞言,忽大笑起來,周身寥落頓時都散盡。成之染莫名松了一口氣,卻見李臨風若有所思,正垂眸不語。
李勸星大步走向堂首,道:“小娘子此來所為何事啊?”
明明這一行以李臨風為主,他卻偏問成之染。徐崇朝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便聽到成之染道:“第下在問我?”
李勸星落座,道:“我是在問你。”
“我随兄長前來,想打探江郎親眷的蹤迹。”
李勸星望向徐崇朝,目光似乎帶了些歉然:“此事我亦不知。”
徐崇朝目光一黯。
李勸星安慰道:“不過徐郎也不必擔心,妖賊素來張狂,若尋得江郎親眷,定不會秘而不宣。”
這話雖不假,卻無法令人安心。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不知第下于逆賊,又有何打算?”
此言一出,衆人目光頓時都一緊。
爐煙袅袅,在堂中缭繞不盡。李勸星盯着一縷煙絲散盡,面無表情道:“此乃軍機,豈能輕言?”
成之染側首:“如此說來,第下心中已有決斷了。”
李勸星沉沉一笑,招手喚人重添了香料。他伸手撚住一枚梅花香餅,摩挲着精緻的紋路,道:“不知成大将軍有何指教?”
見他們終于說到正題,李臨風便從懷中取出成肅的書信,親自呈到李勸星案前。
薄薄一封信箋,在他手中似有千斤重。
李勸星當即拆開,目光在紙上遊走,神情卻一動不動。半晌,他擡眼掃了三人一眼。成之染不知那信中所寫,然而見李勸星此時神色不太對,頓時捏了一把汗。
那信箋被輕輕放到一旁,李勸星道:“你們連日奔波,早些回去歇着。”說罷,便吩咐手下為他們安置客房。
成之染與徐崇朝對視一眼,正要開口再說些什麼,卻見李臨風微不可察地向她搖搖頭。
她壓下心中疑慮,向李勸星道聲謝。小厮道:“諸位這邊請。”
李勸星并無送客的意思,依舊端坐着,視線落在幾案上,看不清神色。
成之染步出前堂,腳上如同灌了鉛,一步三回頭猶豫不前。
李臨風走在前頭并未發覺,徐崇朝見狀,低聲道:“此事當從長計議。”
“方才不是好好的?怎麼突然又這樣……”成之染皺起了眉頭。
“多思無益。”徐崇朝無聲地指了指李臨風的背影。
成之染會意,便加緊腳步跟了上去。
“我們何時才能再見衛将軍?”她問道。
因連日陰雨,雖不到傍晚,天色已有些昏沉。李臨風隻覺得暑氣逼人,擺擺手,道:“明日罷。”
他目光閃爍,欲言又止,說罷便徑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