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有一瞬間想殺人滅口,可這念頭尚不及成型,心中的尴尬和慚愧便席卷而來,如周遭無孔不入的溽暑般将他淹沒。
成之染脖頸僵直,李勸星的話還在腦海中嗡嗡作響,震得她腦殼生疼。身為成肅的女兒,她不知如何面對李氏兄弟,正如此刻李臨風不知如何面對她。
這才到五月,天氣已經熱得人透不過氣來。夜風拂過,成之染開口說了些什麼,話語飄散在風中,輕輕的了無痕迹。
李臨風回過神來,下意識問道:“女郎說什麼?”
成之染清咳了一聲,又重複一遍:“将軍看到我阿兄了嗎?”
李臨風這回聽清了,答道:“我有個侄子是他的舊識,兩個人叙舊去了。”
成之染歪了歪頭。李臨風的侄子,那便是李勸星的兒子。
她竟有一絲莫名安心,于是扯了扯唇角,道:“我想見一見衛将軍。”
李臨風沒反應過來,半晌才“啊”了一聲,不知該如何作答。
成之染不語,徑自邁下門階。
這次沒有人敢攔。
她一步一步走向屋門,靴底踏在鋪路青石上,發出輕微但凝重的響聲。她走過李臨風身旁,對方側首看着她,複雜的目光中隐約流露出震驚。
李臨風性情淡漠,鮮少有這麼複雜的情緒。可此時此刻,他确是不知,成之染見到李勸星,究竟是福是禍。
屋中落針可聞,大開的門扇停在詭異的角度,任憑些許風絲飄入屋中,引得點點燭火躁動不安。側屋散落了一地爐灰,破碎的瓷片四濺,将平整的方磚地面攪得淩亂不堪。
李勸星站在坐榻側旁,高大的身影恍若一座小山,半明半暗的光線将他的臉籠罩得一片朦胧。
在他腳下不遠處靜靜躺着個紙團,挺闊的質地彰顯出用材的講究。
成之染一言不發地上前,李勸星側首望來,目光中如古井無波。
一聲窸窸窣窣輕響,成之染彎角拾起那紙團,展開一看,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簪花小楷。
這字迹她十分熟悉,正是出自參軍顧嶽的手筆。
成之染細讀此信,心中升騰起莫名的怪異之感。她阿父在信中規勸李勸星固守姑孰,這倒沒什麼,可他居然說要親率大軍到西府與李勸星共同迎敵?這不是明擺着跟李勸星搶功勞嗎?還說什麼克敵之後将荊州刺史之位拱手相讓,當真不是往李勸星心上插刀?
看這字裡行間拱火的勁頭,傲氣如李勸星,若能咽下這口氣留在西府,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拱火……
這念頭剛一浮現,便如野草般瘋狂滋長起來。此信雖成于顧嶽之手,交與李臨風前,成肅必然是看過的。
他豈會不明白?
成之染反反複複扣着每一個字,臉色越來越來僵硬。
李勸星身形一動,驚得她猛然擡頭。
“我舟師二萬餘人,兵強馬壯枕戈待旦,放眼朝中無人能及。你且回去告訴他,我李勸星從不是畏手畏腳的膽小無能之輩,西府的事,還輪不到旁人來指指點點。”
他話音落下,屋内的靜谧無聲蔓延。風影止息,燈花沉寂,空氣仿佛在極度緊繃中漸漸凝固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成之染開口:“南康郡公前車之鑒,第下豈能視而不見?”
李勸星背過身去,道:“江郎年少,我又不是他。”
他留了凝重的背影,周身散布着生人勿近的威壓。成之染默默一禮,無聲告退。
“女郎……”李臨風見她出來,明顯松了一口氣。
成之染臉色平和,道:“将軍,我們明日便回罷。”
李臨風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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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回到客舍時,徐崇朝還沒有回來。她枯坐于庭中,隻覺疲憊不堪。
月明星稀,夜色襲人,陣陣困意襲來,半夢半醒間,有人在低聲喚她。
“阿兄……”成之染困得睜不開眼,朦胧中辨認出徐崇朝的聲音。
徐崇朝微微皺眉,躬下身拍拍她臉蛋,道:“你在這裡做甚?當心着了涼,快回屋!”
成之染眯着眼道:“你怎麼才回來啊?”
“李家的郎君找我說話,許多年不見,一不小心便遲了。”
成之染沉沉地“嗯”了一聲。
徐崇朝見她不甚清醒,想了想還是問道:“你是在等我?”
他心中柔軟的一處似被羽毛搔過,小心地聽對方動靜。
成之染仿佛昏睡過去,半晌才悶悶道:“阿兄,事情搞砸了……”
徐崇朝眸光一動,李臨風屋裡已經熄燈了,沉默而冷寂,令人不安。
“不,這事根本就不可能成……”成之染擡眸,流露出複雜而難言的神色,“他們一早便謀劃好了,讓我來當棋子嗎?”
徐崇朝聽出不對勁,見成之染身形晃了晃,連忙将她扶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成之染借力起身,腳步虛浮地往屋裡走,便走便道:“他這是在做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