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朗月清輝滿地。立于城頭,月下斑駁風光依稀入目。成肅遙望白楓洲點點燈火,擡手下令,城門大開,二千匹具裝虎班突騎箭矢般飛出,越過秦淮口,沿着開闊的江岸一路向南疾馳。
白楓洲上草木豐饒,風移影動,月色婆娑。張靈佑軍中守夜的兵衆正圍坐在樹蔭下,寂寂江風中忽聞夾雜着奇怪的聲響。有人驚呼道:“你們看,那是什麼?”
衆人臨水遠眺,一時間驚疑不定。
“這、這是哪來的兇獸——”
夜色深沉,陰風陣陣。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踮着腳隔岸觀望,正交頭接耳議論着,又有人緊張道:“都站好都站好!主公來了!”
人群頗為自覺地避讓兩旁,炬火映照中,張靈佑仍是一副儒将打扮,輕掃了衆人一眼,道:“什麼事,這麼熱鬧?”
鄭顯跟在他身後,目光越過人群,一直落到對岸。斑駁交錯的岸上,一群龐然大物往來奔騰叫吼,從頭到腳覆蓋着森然鐵甲,暗沉的條帶垂到地面,随着震動而飛舞。
他疑心這是魏軍的騎兵,可從來不曾見過這等怪異的裝扮。而他們口中叫嚷着粗犷聲響,仿佛野獸在荒野中嚎叫,重重面甲将他們的面貌遮得嚴嚴實實,那吼聲便從四下裡滲出,更顯得周身殺氣騰騰。
膽小的兵士已吓得面無血色,鄭顯冷笑道:“你怕什麼?”
那兵士腦子一抽,竟答道:“這這、這是不是妖怪啊——”
張靈佑皺了皺眉頭。那怪異裝扮下究竟為何,他也拿不定主意,畢竟比尋常馬匹都要高大三分,難不成真的是皇家的兇獸?
岸上草木在暗夜中靜默,更顯得音聲凄厲。見洲上圍觀人群燈火通明,對岸叫吼得更加起勁,縱使張靈佑聽不懂他們說什麼,漸漸也明白對方在挑釁叫嚣。
“這等裝神弄鬼的把戲,你們也信得?”鄭顯呵斥道,“都給我回去,看什麼熱鬧!”
衆人素來畏懼他,心下雖驚恐不定,聞言也隻得散去。
張靈佑仍站在水邊,恰逢輕雲閉月,他臉上神色也晦暗不明。
鄭顯毫不客氣道:“你還等他們投降麼?人家都蹬鼻子上臉了!”
張靈佑并不搭言,盯着對岸躍動的黑影,半晌才說道:“成肅确有些手段。”
“你——”鄭顯頓了頓,忍不住道,“主上莫不是怕了?堂堂天師道統領,竟會信這些唬人的玩意兒?”
張靈佑不與他争辯,徑自皺眉道:“看來金陵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不知他們留了什麼後手——”
鄭顯打斷他:“我願帶兵去一探虛實!”
張靈佑難得沒有反駁,反是沉吟道:“讓我再想想,讓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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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崇朝帶兵在白楓洲對岸折騰了半宿,直到洲上燈火闌珊時,才驅馬回到石頭戍。黎明前天光黯淡,幾顆星子在遙遠的天際閃爍,石頭戍周圍籠罩着一層朦胧的霧氣。
清脆的馬蹄聲鼓點般湧入城中。成之染一宿沒合眼,此時已一臉倦容,強撐着眼皮趕往正堂,渾身流露出煩躁不安。成肅似乎在堂中等候多時,聽徐崇朝講完岸上所見,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張靈佑也沒多大膽子。”
張靈佑這一宿按兵不動,成之染心裡稍稍有了底,如今金陵守軍已有數萬人,雖比不得對方人多勢衆,但勝在以山川形勢為憑依。冠軍将軍趙茲方屯駐于北郊玄武湖一帶,西側江岸自有山岡截斷,秦淮以南有鐘長統駐守越城,迤逦向東,輔國将軍孟元策戍守丹陽郡城,諸将各有職守,以卻月之勢守備迎敵。
石頭戍守阨秦淮口,精兵良将都彙聚于此,若強敵來犯,也有一戰之力。
夜中胡騎挑釁時,張靈佑并未出兵回擊。想來此人也謹小慎微,在摸清魏軍底數之前,恐怕也不會貿然出擊。
這緩兵之計既得手,鐘長統便有足夠時間修繕越城和荻蘆的營栅。
然而再往後,免不得與敵寇真刀真槍地厮殺了。
成之染暗自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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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氣氛一日比一日焦灼,衆将士都緊張忙碌着。成之染登上城頭瞭望,伐齊大軍運回的抛車整整齊齊擺在女牆下,每一個垛口都安放着形制複雜的重弩。守城兵士調試着器械,抱怨道:“這妖賊自從到了白楓洲就沒了動靜,一天天的到底還打不打了?”
他的目光中沉重而複雜,還充斥着隐秘的悲怆,面臨這場生死攸關的大戰,恨不能早些一決勝負,也免得終日憂心忡忡。
成之染微微一笑:“該來的總會來的。”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江上便傳來震天鼓聲。諸将佐心神為之一振,登城眺望,遠處迢遞十多艘艦船浮蕩于江波之上。這支船隊以數艘冒突為首,艨艟鬥艦翼護其後,徑直朝石頭戍而來。
看樣子是來打前陣。
成之染望見冒突船頭犀角般的尖刺,料想他們是沖着城下樹栅來的。待船隊又靠近些,衆人都緊張地看向成肅,終于聽對方發令:“放抛車。”
一聲令下,滾滾巨石如流星般抛向江面,有數艘敵艦被落石砸中,半邊船舷都塌陷下去,漸漸便落在後頭。那幾艘冒突憑借狹長身形左閃右避,硬生生躲過了抛車,直直往城下駛進。
成肅又一聲令下,牆垛上重弩便鋪展開來,碗口大小的弩箭破空而出,宛如利刃出鞘,攜着淩厲風聲直插入敵艦船身,轉瞬之間已射沉了數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