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如此。想要趁火打劫的,并非隻有宇文氏一家。”
“此話怎講?”
“第下鎮守荊州,可知曉蜀中謀算?”
成譽瞥了她一眼:“娘子是說喬赤圍?”
“正是。張靈佑派使者入蜀,與喬赤圍勾結,意圖夾攻荊州。喬赤圍便向關中乞師,宇文盛出兵,亦是因喬赤圍的請托。先前庾慎德在蜀中,與喬赤圍并不和睦,可如今他們狼狽為奸,喬赤圍任命庾慎德為荊州刺史,興兵自上遊攻打江陵,而且又派梁州守将與土難氏合兵。”
成譽暗自吃驚,不動聲色道:“蜀中兵力又幾何?”
“庾慎德一路上召募故舊,手下至少二萬人,梁州亦有二萬人馬,再加上土難氏——不知江陵可有禦敵之策?”
成譽聞言,默然無語。荊州軍府兵強馬壯,可合計起來不過二萬人,敵寇東西兩面夾擊,足足有五六萬人,縱使江陵城固若金湯,恐怕也難以為繼。
賀樓霜也不多言,隻靜靜地看着他。
堂内已有些昏沉,成譽的眉眼隐沒在暗影中,令人看不清神色。一旁近衛連忙将燈盞點亮。
良久,成譽問道:“庾慎德如今在何處?”
賀樓霜略一思索,道:“差不多該到白帝城。”
若輕舟順流而下,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一千二百裡,縱然行軍,也不過三五日路途。成譽倒吸一口涼氣,道:“此乃軍機,賀樓娘子如何知曉?”
賀樓霜直起身子,微微一拜,道:“個中兇險,實所難言。第下若不信,自可将妾以間客論處。”
成譽對此未置可否。無論賀樓霜所言是真是假,如今江陵的危機不容小觑。他生性謹慎,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況且江南局勢危殆,荊州境内盜賊蜂起,江陵處于四戰之地,已是空懸江上的一座孤城。饒是他身經百戰,也感到焦頭爛額。
賀樓霜又道:“敵寇逼近,人心思變,還望第下早做打算。”
成譽望着她,道:“江陵已近乎死局,娘子又為何隻身赴險?”
賀樓霜忽而展顔一笑,笑容淺淡,宛如原野上綻放的無名野花。
“無論宇文盛還是庾慎德,都是妾畢生仇敵。若因人成事,令仇敵不能如願,何事不可為?”
成譽半信半疑道:“娘子若寄希望于我可以退敵,如此重托,我怕是擔待不起。”
“第下英明神武,豈會為鼠輩所困?”
成譽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頗有些黯然,喃喃道:“南康郡公亦是英明神武……”
賀樓霜疑惑地望向他,成譽猛然回過神,道:“衆寡不敵,取勝不易。”
“可第下也并非隻身一人,”見成譽不解,賀樓霜又解釋道,“第下難道忘了雍州刺史岑獲嘉?”
“岑将軍鎮守襄陽,我豈會忘記?”
“倘若他率兵增援——”
成譽還沒有開口,身後的近衛卻面色古怪。賀樓霜看在眼裡,接着道:“第下可否坦誠相待?”
岑獲嘉出身南陽大族,世代在雍州為官,與成譽不相統領,彼此之間也并不相熟。成譽想了想,道:“我明白。”
他站起身來,負手在堂中踱步,神情似有些凝重。衆人俱不敢驚擾,眼見得他不急不徐地來回走動,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賀樓霜依舊安然端坐,輕輕呷了口茶湯,已經有些涼了。
成譽走到窗前,緩緩推開窗子,昏沉暮色裡,正有人站在不遠處,察覺此間動靜,便轉身匆匆走開。
成譽伸手覆上左肋,傷處還隐隐作痛。他閉上眼睛,吩咐道:“好生安置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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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送走賀樓霜,成譽隻覺得周身疲憊不堪,傍晚的江風吹得他腦殼痛。他回到書房,徹夜未眠,破曉的曙光灑在案上,映照着寫給雍州的書信。
成譽斟酌再三,将這張紙揉作一團,近衛憂心道:“第下……”
成譽擺擺手:“傳召長史、司馬、諸參軍,俱到前堂去。”
尋陽落敗,諸将佐心有餘悸,聽聞成譽集會,一個個七上八下。然而成譽并未糾結于舊事,張靈佑最初起事時,兵鋒銳不可當,他手下大将大都吃過敗仗,甚至一度被賊寇逼近巴陵。如今局勢雖然沒有比當初好到哪裡去,但他已多次與敵寇交手,心中多多少少有了底。
賀樓霜的身份自不能明言,但她帶來的消息足以使府中警覺。
成譽發号施令,調兵遣将,命諸将佐清點人馬,整修城防,籌措糧草,軍中頓時忙成了一團。
數日後斥候來報,蜀中果真有大軍臨境,為首将領打出了庾氏旗号,綿延人馬屯駐于枝江,距江陵不過一百餘裡。而下遊敵寇也來勢洶洶,揚言金陵早已被攻破,諸将佐議事時人心浮動,多少都有些力不從心。
衆人私底下議論,難免有首鼠兩端之意。桓不識看在眼裡,卻見成譽充耳不聞,便忍不住道:“庾氏在荊州數十年,平頭百姓顧念舊恩就算了,第下看看軍府這些人,拿着朝廷俸祿,享着天家榮寵,一個個卻是白眼狼!賊寇還沒來攻城,他們便想着早些出城投敵了!”
成譽知道他說的是荊州出身的僚佐,這些人大都是本地豪強大族,向來慣會做牆頭草。桓不識是個直性子,看不慣這些,然而他身為官長,明白強龍難壓地頭蛇,便不能一味硬來。
劉和意亦道:“軍府中頗有些不安分的,暗地裡與城外有書信往來,第下,此事不能坐視不管啊!”
他二人世居京門,桓氏與成氏有姻娅之誼,劉和意也是宣武軍起家的老将。成譽自然信得過他們,也知道二人所言不虛。他略一沉吟,道:“大敵當前,軍中必不能分心。且讓衆人去前堂,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