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荊州刺史府。
“起風了。”
武原縣公夫人宗紉秋站在庭前,微風吹動飄逸的長裾,梧桐樹沙沙作響,枝葉間漏出琳琅日光。
她望望日頭,問道:“縣公還沒有回來?”
侍女垂眸道:“縣公仍在江畔。”
宗紉秋默然無語,半晌道:“有件蓮青鬥紋的鶴氅,取了給縣公送過去。”
那侍女領命而下,招呼小厮将鶴氅送到江畔。成譽正帶着軍府将佐在岸上巡行,高頭大馬上身姿魁梧,望之有玉樹臨風之态。
小厮道明了來意,将鶴氅奉上。成譽還沒有動作,一旁的中年将軍笑道:“夫人可真是賢内助,秋涼風緊,讓我等好生羨慕。”
說話的正是揚武将軍桓不識,他身為桓家三郎,比成譽還要年長三歲。
成譽笑了笑,接過了鶴氅,卻沒有多說什麼,目光又移向洪波湧起的江面,眉間平添了幾分憂慮。
暮色微涼,他調轉馬頭,心不在焉地催動馬匹。廣武将軍劉和意打馬跟上,道:“尋陽戰事失利,我等都難辭其咎。王司馬年高,第下若要責罰,末将願一力承擔。”
自從江州陷沒,成譽日夜憂心,命軍府司馬率領荊州精銳東下征讨,沒想到遭遇關中援兵,落敗而歸,讓他愈加惱火。
“這豈是将軍之過?王司馬不曾領兵,是我強令他出征,敗軍之罪在我,”成譽緩緩道,“更何況牆倒衆人推。張靈佑禍亂朝廷,連宇文氏都想來分一杯羹,這是我始料未及之事。如今胡騎逼近江陵,軍府更當上下齊心,勝敗之事,不必再提。”
劉和意與桓不識對視一眼,暗自松了一口氣。
成譽高大的背影在暮光中頗有些寂寥,鐵蹄叩打着石闆路,發出清脆的哒哒聲,巍峨城門擘畫出齊整的圓弧,高遠的天空也顯得低沉。
被門洞裡的風一吹,成譽微微一動,捂住了肋下。桓不識眼尖,關切道:“第下——”
成譽搖搖頭:“我無妨。”
話雖如此,桓不識卻不敢大意,好在道旁軍士都垂首緻敬,并無人注意到成譽一閃而過的異樣。
成譽心緒沉沉,一直到刺史府門前都一言不發。他翻身下馬,正要入府,卻見門口小厮緊張地搓着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麼了?”成譽随口一問。
那小厮壯了壯膽子,道:“第下,方才來了位娘子,執意要見您。第下豈是随意能見的人?可她不聽勸,一直不肯走。”
成譽微不可察地皺起眉頭。
桓不識咂了咂嘴:“縣公日理萬機,這等小事也要來禀報?”
那小厮亦有些為難:“小的看她好像也不太尋常……”
“把人帶過來。”成譽突然道。
那小厮連忙應下,朝另一人招呼道:“快,帶過來!”
成譽盯着腳下的青石闆,因來往人多,石闆已磨得光亮,透出年久的厚重質感。耳畔很快傳來腳步聲,他擡頭一看,不由得愣住。
面前這女子一身粗布短衣,打扮得像個村婦,可他細看那眉眼,目光落在對方頰邊烙印上,便陡然一緊。
“還不快将客人請到槐蔭堂?”成譽吩咐道。
刺史府前院三重,槐蔭堂正是靠近後宅的内堂。桓不識等人暗自吃驚,料想這女子定然與成譽相識,紛紛識趣地告退。
侍女奉茶而上,偷眼打量那女客,心中一驚,險些将茶湯灑出。
成譽亦滿腹疑雲,感慨道:“賀樓娘子,别來無恙?”
一别數年,賀樓霜容貌一如往日,全然不見歲月的痕迹。饒是隻有數面之緣,成譽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關于賀樓霜在京門的糾葛,他早先便聽成之染說過,成之染推測成肅将賀樓霜逼走關中,他也有所耳聞,因此見對方兀然出現在江陵,不由得心生疑慮。
賀樓霜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與成譽酬答應對并不拘謹。自她離開京門後,成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雖聽聞成肅被封為廬陵縣公,但并不知柳夫人為朱杳娘所害,從成譽口中得知此事,竟一時怔愣無言。
成譽見她目光含悲,神情不似作僞,心下也生出幾分哀涼。
“那……女郎如今可還好?”賀樓霜問道。
成譽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他鎮守荊州,山河懸遠,已有一兩年未與成之染相見,于是坦言:“如今江上戰事吃緊,金陵安危,我亦不知。”
“第下,”賀樓霜正色道,“妾正是為此事而來。”
成譽眸光一閃:“你……”
“女郎猜得沒錯,離開京門後,我便西行入關,頗費了一番周折,寄身在兄長家中。宇文盛并非安分守己之輩,派遣前将軍土難氏率領騎兵出關,從間道與海寇會師于尋陽。”
她身為女子,與宇文氏的關系也不尴不尬,竟能将軍機打探得如此精細,不能不令人警覺。成譽又将她打量一番,緩緩點頭道:“荊州人馬已與胡騎交過手了。”
“妾自長安遠道而來,晝夜兼程,另有一事要禀告第下。”
成譽心頭一緊,見對方神色凝重,略一思索,将堂内侍從揮退,隻留下幾名心腹近衛。這才道:“請娘子賜教。”
“第下可知宇文氏為何出兵?”
“他見張靈佑橫斷大江,便想要趁火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