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平明,晨光熹微,刺史府中一陣喧鬧,不久複歸于甯靜。賀樓霜被外間吵醒,在榻上枯坐良久。往來的奴婢叽叽喳喳地議論,原來成譽已領兵出戰。
賀樓霜緩緩捂住了心口。
初秋時節,江南草木依舊隆盛,還需一段時日,濃重生機中漸次透出蕭瑟。若換做關中,此時已稱得上寒涼,想來又是一番斑駁的秋意。或許不需要多久,她便要離開此地,再回到北地的肅殺之中。
賀樓霜在府中數日,鮮少出門,周遭窺探的眼神卻不少。像她這樣神秘的隻身女子,總能引起旁人無盡的揣測。
當她走出客舍時,廊下歇息的奴婢原本在閑談,看到她便不約而同地閉了嘴。有個膽大的侍女問道:“娘子這是去哪裡?”
賀樓霜勾唇,從袖中取出一串虎頭鈴铛,道:“勞煩将此物挂到那邊樹枝上。”
那侍女接過鈴铛,好奇道:“娘子這又是作甚?”
“這是我故裡的舊俗,往來征戰,護佑得勝。”
那侍女聞言若有所思,招呼着三五夥伴一同去張挂鈴铛。
夜裡風起,那鈴聲叮叮當當,細碎如微雨叩打窗棂。刺史府萬籁俱寂,平靜中又漫溢出些許焦灼。直到第二天午後,這焦灼才被城外的喧嚣打破。外間亂成了一鍋粥,傳言成譽的人馬出現在江畔,正與城外的胡虜激戰。
賀樓霜仔細辨别着風吹鈴響的叮當聲,望着窗外明亮的天光,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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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分,成譽大軍高奏凱歌而歸,江陵城霎時間熱鬧起來。岑獲嘉将一行人迎入刺史府,參差斜晖中,成譽染血的戰袍愈加鮮豔,岑獲嘉似有所感,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岑汝生見祖父動容,待無人留意時悄悄問道:“祖父想起了誰?”
岑獲嘉撚須一笑:“仿佛當年謝将軍。”
岑汝生怔然。
慶功宴上,觥籌交錯。連綿座席從内堂擺到府外,一時間盛況空前。堂中半酣時,座中忽有人吵鬧起來,叫喊道:“第下既将那庾慎德斬首,何不将首級挂到城樓上?也好教逆賊看看,亂臣賊子便是這般下場!”
此言一出,堂中頓時鴉雀無聲,衆人神色頗微妙,紛紛将目光投向成譽。
兩軍這一場激戰,庾慎德大敗而逃,投奔土難氏的路上,被成譽一箭穿心,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便一命嗚呼。當年庾慎終父子宗族死後,無一不枭首示衆,部将見成譽許久沒動作,也有些心急。
成譽杯中殘酒未盡,他漫不經心地把玩一番,将杯盞置于案上,側首對岑汝生道:“岑郎意下如何?”
岑汝生稍有些意外,見祖父并不阻攔,正色道:“晚輩不才,以為此事不妥。”
“哦?”成譽問道,“這又是為何?”
“枭首之義,在于威敵。如今敵寇逃竄,豈會在乎庾慎德的死活?況且颍川庾氏在西州名望深重,百姓至今追念庾大司馬舊恩,若此時在江陵将庾慎德枭首示衆,恐怕令百姓寒心。”
成譽笑而不語。
岑獲嘉不輕不重地瞥了孫兒一眼,道:“稚兒愚昧,讓第下見笑了。”
岑汝生微微垂眸,便聽成譽緩緩說道:“岑郎所言,并無不可。然而利害之間,岑郎隻看到一面。”
岑汝生拱手:“請第下賜教。”
成譽拍拍手,看向門口,衆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隻見一隊玄甲兵魚貫而入,為首一人捧着一方沉甸甸的木匣。
衆人呼吸頓時一滞。
方匣打開,血淋淋一片,正盛着庾慎德的首級。
岑汝生吃驚地看着成譽,在這樣的場合,此舉未免有些唐突了。
然而成譽卻不以為意,向玄甲兵點點頭,軍士一閃身,露出半人高的竹筐,拿粗麻布蓋着,内裡看不分明。
見衆人面露不解,成譽解釋道:“此物是擊敗庾慎德後,從他中軍辎重裡找到的。”
他緩緩起身,不急不徐地走到竹筐旁,将布蓋一掀,人群中發出一陣吸氣聲。
岑汝生探首一看,竹筐中滿滿當當地堆着信箋。
“兩軍交戰,衆寡不敵。這些書信都由城中寫給庾慎德,洩露軍機者有之,欲為内應者有之。出自何人之手,想必諸君心中明白。”
成譽在堂中環顧一周,目光所及之處,盡是垂眸噤聲的僚佐,膽子小的已冷汗淋漓。
司馬王德讓開口:“第下……”
成譽擡手打斷他,笑道:“可不止這些。”
他徑自出門,庭中僚佐已惶然起立,偷瞄着成譽從面前走過,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成譽負手從後堂走到前堂,玄甲兵亦将那竹筐擡了一路。衆人七七八八看明白,一時間啞口無言。
成譽站在庭前,身後将佐也默默跟過來,擡頭看他的目光都有些瑟縮。
“帝室興複,天命不移。諸君奈何被妖賊蒙蔽,做這等出乖露醜之事?”
庭中無人敢應聲。
成譽長歎道:“望諸君好自為之。”說罷,他擺了擺手,玄甲兵領命,取過火把将竹筐點燃。
岑汝生愕然,但見熊熊火光中,成譽的背影蕭條而□□。伴着劈裡啪啦的火星爆裂聲,他獨自走回後堂,朗聲道:“舊德前功,斯人已逝,自今以往,唯念天恩。明日,将庾氏首級懸于府前,示衆三日!”
火舌舔舐着紙箋,将層層疊疊的密語化為灰燼。岑汝生久久立于庭中,直覺周遭氣氛為之一變,然而衆人依舊垂首無言,他也看不清每個人的神色。
待他回過神來,岑獲嘉已走出很遠。岑汝生連忙快步跟上,卻見祖父停在道旁,回廊下正站着個沉默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