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東方露出魚肚白。晨光熹微,整個江上灰蒙蒙一片,山林中不時響起鳥鳴聲,深深淺淺,夾雜着草木的氣息。停泊江上的連綿樓船終于開始動作,舳舻相接,旌旗蔽天,塞江而下的高艦如同巨蟒蜿蜒前行,發出吱呀巨響和劈波斬浪之聲。
成肅大軍在廣闊江口嚴陣以待,當大雷戍升起敵兵迫近的彩旗,衆人呼吸都不由一滞。
十裡,五裡,一裡……兩軍遙遙相對,浮蕩于江波之上。
紅日噴薄而出,光芒四射,映照得江水粼粼,天地間俱是一片空明。
張靈佑登上帥船船頭,緊盯着成肅大軍動向。他看了一會兒,臉上露出了笑意,對鄭顯道:“成肅還真是小家子氣,連造戰船的錢都舍不得。他的船數量倒不少,隻可惜太小了。”
鄭顯面色凝重地點點頭,緩緩擡起了手臂。高台之上的兵士揮舞令旗,巨蟒般的船隊便全速逼近江口。
水戰爆發了。
成肅軍中輕艦被盡數派出,搶占了上風的位置,排成一字長蛇的縱隊,如利刃般徑直插入敵陣,從船艙窗穴中源源不斷地放箭。這些船以生牛皮蒙覆,稱得上皮糙肉厚,穿行起來也越加橫行無忌。
張靈佑将戰船排成數隊往前沖,企圖以巨大的船身撞擊小船。魏軍輕艦靈巧地躲避開來,根本不讓敵船靠近。裝載弩機的艨艟一邊行進,一邊遠遠地射出弩箭,當即便将幾艘大船射穿。
鄭顯眼睜睜看着高艦被擊沉,一時間恨得咬牙切齒,吩咐道:“給我追!将他們圍住!”
望着敵船從外圍合攏,成肅樓船上又揮舞起令旗。陣中的小船登時警覺起來,仗着船身輕便靈巧,如泥鳅般滑出重圍。
激戰從早到晚一刻不停。魏軍的輕艦想戰則戰,想走則走,還可以用弩機擊沉敵船。張靈佑又指揮船隊幾番沖擊,但始終如手握沙,空有一番接舷鏖戰的蠻力,卻無法施展開來。
成肅站在樓船上俯瞰戰場,借着江濤和水勢,不動聲色地将敵船引到西岸。日薄西山,将敵船浮動的光影拉扯得格外綿長。桓不疑前日便率兵埋伏在西岸,見江上終日激戰,早就等得不耐煩,如今敵船已近岸,伏兵便踴躍而出,将早已備好的火具扔向敵船。江風陣陣,火勢陡然間升騰起來。
敵船如無頭蒼蠅般四散奔逃,桓不疑一聲令下,數十隻裝滿柴草的小舟如離弦之箭,趁着順風點燃後便一頭撞到敵船上。
頓時,江湖間一片火海,熊熊烈焰将薄暮照亮,張靈佑大軍陷入一片混亂,有的着火燒毀,有的相撞沉沒。餘下的船隻落荒而逃,狼狽向上遊奔去。成肅命衆軍窮追不舍,蒼茫大江上盡是呼喊和哀号,直到夜中都延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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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一把掀掉戰盔,氣喘籲籲地癱坐在甲闆上。宗寄羅也累得夠嗆,但這畢竟來到了中軍樓船,她也不好過于放肆。
“起來了。”徐崇朝硬将成之染拽起來,下巴朝船頭擡了擡。夜涼如水,明月如鏡,成肅衆星捧月般站在船頭,與諸将佐談笑風生。
成之染一臉不情不願,忽而盯着徐崇朝道:“阿兄,你也在船上待了一整天,為何看起來一點也不累?”
他三人都跟在趙茲方船隊中,又是沖鋒陷陣,又是追亡逐北,徐崇朝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這讓成之染很是不平。
“你招呼着船上弟兄們沖殺,一天到晚腳不沾地一般。我隻做個閑人,看着你東奔西跑,又怎麼會累?”
成之染瞪了他一眼。
宗寄羅笑道:“誰說不是呢,你去問問趙将軍,他麾下哪條船比我們這條更兇悍?”
“合該是骁悍,”成之染認真糾正她,又頗為感慨,道,“這萬鈞神弩果然厲害,不知射沉了多少船。”
徐崇朝笑道:“這是把金陵的家底都搬空了。”
他們正竊竊私語,又有一人從舷梯上來,一見成之染便笑逐顔開,道:“女郎,從西岸放火可真是妙計,那火一燒起來,擋都擋不住啊!”
成之染一笑:“還不是将軍手下多勇士,這般冒險的事情,我怕是不敢。”
桓不疑擺了擺手,問道:“我一直好奇,大軍兵力并不如妖賊,正應該合力一戰。女郎怎會想到要分兵設伏?”
“不過是出奇制勝罷了,”成之染略一思索,道,“我三叔說過,這世上孤注一擲的時候少,凡事得留個後手才行。”
桓不疑哈哈一笑,點頭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他轉身向成肅複命,言語間也暢快了許多。
成之染望着他的背影,小聲道:“不怕千招會,就怕一招熟。乘風放火可是我拿手好戲。”
宗寄羅啧啧道:“你怎知交戰時風向如何?萬一燒錯了方向怎麼辦?”
成之染勾唇一笑:“江湖之間風向多變,白日裡從水上往岸上吹,傍晚時便轉向水上吹。我從小在江邊長大,這些豈會不知道?”
宗寄羅一副恍然的模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徐崇朝撿起成之染的戰盔,道:“夜裡風緊,當心着涼。”
成之染接過來戴上,伏在欄杆上長舒一口氣,道:“天寒地凍,張靈佑想來也不好受罷。”
衆将士乘勝追擊敵兵,後半夜才陸續歸來。軍中上下将戰場搜了個底朝天,一天一夜都不見賊首的蹤迹。
諸将不由得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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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池大戰後第二日,鐘長統也風塵仆仆地從下遊趕來。海寇從雷池潰散,向下遊奔逃的寥寥無幾,他率軍駐守吉陽,将零星幾艘敵船一網打盡後,便火急火燎地來與大軍會合。
“還是讓張靈佑逃掉了!”鐘長統見大軍亦一無所獲,一時間止不住垂頭喪氣。
成肅見他一副落敗的表情,難得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