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征軍溯贛水而上,歲末時便到達豫章郡界新淦城。城池地處二水合流之處,不遠處亂山環抱,郁郁之中摻雜着幾分荒涼。
縣令聞說官軍到來,率滿城百姓夾道相迎。将士們終于下了船,腳踏水岸那一刻,滿身疲敝都似乎淡退三分。
正是日影西斜時,成之染遙遙一望,兩條水道波光粼粼,宛如金帶般鈎織彙聚。她問縣中随行的小吏:“這兩條水道,哪一條去往嶺南?”
小吏道:“若往嶺南去,自是沿着左邊這條豫章水,過了廬陵、南康二郡,便到嶺南了。”
成之染一怔。
那小吏又道:“右邊這條是牽水,去往安成郡。”
廬陵郡是成肅的封邑,南康郡是江岚的封邑,而安成郡則是李勸星的封邑。冥冥之中一隻翻雲覆雨手,将世道攪得紛亂,也令她心緒難平。
身後徐崇朝喊道:“天色不早了,進城罷。”
成之染連忙跟上。新淦城地處江州腹地,城池裡坊比不得沿江城邑,但依憑二水合流之便,倒也算得上豐實。
成之染不由得低低一歎。
徐崇朝問道:“怎麼了?”
李臨風乘騎走在最前頭,縣令正畢恭畢敬地與他交談。成之染看了他們一眼,道:“若我沒記錯,明日便是除夕了。去歲也是在軍中度過的。”
今年亦是如此。
“這是想家了?”
這話讓成之染思量了半天,她搖了搖頭,道:“大丈夫四海為家,我才不想家。”
徐崇朝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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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中的除夕也熱鬧得很,家家戶戶都張燈結彩。入暮時分又天降瑞雪,漫天飛雪都映照着一番喜慶色彩。縣令将衆人迎到縣衙,甫一坐定,李臨風便開始打探海寇的消息。
據縣令所言,大軍到新淦前兩日,有一支船隊從水上路過,在水口一分為二,一支沿豫章水南下,另一支往牽水上遊去了。
這船隊是敗逃的海寇無疑,隻是這走勢令李臨風眉頭直皺,他問道:“牽水通往何處?”
縣令道:“這是安成郡到衡陽郡的故道,有孔道通往湘中。經湘東、桂陽二郡,從西京路翻越臘嶺,就到了始興郡城。”
衆人不由得默然。若按照行軍路線,他們沿豫章水南下,途徑豫章、廬陵、南康,從梅關道翻越大庾嶺,另一側便是始興地界,距始興郡城二百餘裡。
從始興郡南下,往前就到了南海郡張靈佑老巢。
誰曾想海寇劍走偏鋒,竟借道湘中南下。
而他們誰也說不準,張靈佑到底在哪個方向上。
李臨風沉吟許久,與諸将商議一番,決定兵分兩路,各自追讨。他帶領溫印虎和彭鴉兒去往湘中,而丘豫和孟元策則繼續沿豫章水南下。
溫印虎問他:“将軍便認定張靈佑取道湘中?若是他故弄玄虛呢?”
李臨風不語,反倒是彭鴉兒突然說道:“敗軍之将,哪還有心思故弄玄虛?”
彭鴉兒本是武夫,因軍功擢升為将軍。溫印虎對他的話半信半疑:“這種事,誰能說得準?”
成之染坐在下首,聞言對溫印虎道:“既然如此,将軍不如留我在東路,也好兩邊都有個照應。”
溫印虎記得成肅的囑托,可又拿她沒辦法,正百般為難,卻聽徐崇朝對李臨風道:“東路唯餘兩軍人馬,若遇事端,力有不逮。卑職願留在東路,以備不虞。”
成之染難掩詫異,看看徐崇朝,又看看李臨風。李臨風勸了他幾句,見對方态度堅決,便也答應了。
見這番情形,溫印虎更不好再說什麼。
衆人商議完正事,縣令便設宴款待諸将。李臨風也解了禁酒令,官衙上下吵吵鬧鬧的,到處是相聚暢飲的軍士。
成之染一介隊主,并無一官半職,這樣的場合自不能登堂入室。她在屋子裡與手下劃拳猜令,被灌得迷迷糊糊的,張大眼睛指着趙小五道:“趙郎君,你怎麼也在這裡?”
自從跟在成之染身邊,她素來叫他名字。一句客客氣氣的“趙郎君”出口,趙小五便知她醉了,苦笑了一下不說話。
成之染看看他,又看看葉吉祥,疑惑道:“你們都在,江郎呢?”
葉吉祥眼眶一紅,連忙将她面前酒盞移開,道:“隊主,你醉了。”
“隊主……”成之染喃喃,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見她半晌不說話,仿佛清醒了,手下幾名什長試探道:“隊主,石隊副他們想過來賠禮,在外頭等了好久了。”
“石隊副?”成之染反複念叨這幾個字,許久似乎才想起這是誰,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道,“進來罷。”
軍士下去開了門,便進來兩個一瘸一拐的身影,衣衫上滴着雪水,周身散發出寒氣。
成之染始終默不作聲,這二人磕磕絆絆說了一通,悄悄擡頭打量時,卻見對方在上首燈影下靜坐如石雕。
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趙小五替她開口:“你二人知錯便是,天寒地凍的,快回去養傷。”
二人正遲疑,燈影中成之染身形一晃,聲音也顯得越發低沉。
“還疼嗎?”
五十杖打得皮開肉綻,才過了一旬,哪有不疼的道理。
二人連忙點點頭。
“疼,就好好記着。”
石阿牛不解其意,但聽她語氣不對勁,也不敢久留。兩人又一瘸一拐地下去了。
葉吉祥訝異地看着成之染,不明白她怎麼突然換了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