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登時心頭火起,或許是她眼神過于憤怒有如實質,那人竟徐徐側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身旁有人低聲道:“他就是鄭顯。”
說話的正是武賢。
成之染雖時時疑心自己那把刀被鄭顯撿走,如今親眼看到握在對方手裡,竟感到一陣惡寒。
四下裡敵兵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鄭顯卻困獸猶鬥,緊握着刀柄不肯再退後一步。
衆人記得要将他活捉,都不敢下死手。孟元策上前,官兵便讓出一條縫。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喊道:“大勢已去,速速歸降,還可留你一條命!”
鄭顯隻冷笑不語,挑釁地望着他。
孟元策氣得一噎,正要提刀決鬥,丘豫連忙叫住他。鄭顯的妻兒已被俘,五花大綁地押到陣前,被官軍重重按在地上。
他長子已有十五六歲年紀,哭喊着勸鄭顯投降。
鄭顯拿刀指着他,喝道:“豎子!枉我苦心養你許多年,竟軟弱至此!”他一陣破口大罵,妻兒都啼哭不止。
丘豫将刀刃橫在那孩子頸上,張氏吓了一大跳,止不住告饒,又向鄭顯涕泣道:“郎君,為一家性命,你就聽這位将軍的罷!”
鄭顯瞪着丘豫,咬牙道:“子不肖父,不如養豬!你最好一刀下去,也免得我親自動手!”
“冥頑不靈!”丘豫将刀尖轉向他,下令道,“格殺勿論!”
他話音剛落,衆人便沖殺向前。成之染急道:“丘将軍!李侯可讓抓活口!”
丘豫看了她一眼,道:“刀槍無眼,誰讓這厮不走運。”
成之染正要開口,隻聽得當啷一聲,陣中傳來刺耳的兵刃相撞之聲。徐崇朝正持刀與鄭顯相抵,兩下裡殺紅了眼,你來我往纏鬥在一起。
衆人怕誤傷徐崇朝,出手便有所顧忌。二人久鬥未決,各自傷痕累累,一時間霞光萬丈,東方既明。
成之染見徐崇朝負傷,不由得心頭焦急,若依着他的脾氣,必不喜旁人在此時插手。可鄭顯出刀實在是兇橫,她捏着一把汗,從背上取下長弓。
鄭顯盯着面前與他纏鬥不止的年輕人,竟一陣恍惚。他似乎在哪裡見過他,這面容雖不熟悉,眼中的恨意卻無比鮮明。對方刀刀狠厲,恨不能廢他半條命,他隻得小心應對。
正騰挪躲閃之間,耳畔隐隐有破空之聲。徐崇朝劈頭砍下,鄭顯拿刀背一抵,冷不丁膝蓋一軟,整個人便踉跄幾步。
徐崇朝連忙閃避,一眼便看到對方膝蓋中箭,染血的白羽猶自顫動着。鄭顯卻似乎感覺不到痛,拄着刀冷笑一陣,輕蔑地朝他招招手:“來,再來!”
他話音未落,忽然悶哼一聲,低頭一看,小腹竟露出半截槍尖。
不知何處沖出個小兵,從背後一槍将他刺穿。
見鄭顯僵立不動,衆人便一呼齊上。鄭顯忍痛脫出槍尖,迎面便與衆人厮殺起來。
徐崇朝卻不再動手,目光在人群外尋到成之染,無言地望着她,那神情極為複雜。
畢竟幹的是背後偷襲的事,成之染也有些讪讪的,偏頭避開他的視線,忽聽得陣中金戈之聲驟停,鄭顯手裡握着刀,手臂卻無力垂下來,緩緩倒在了地上。
他身上滿是傷痕,盔甲都被鮮血浸染,而目光越過交疊的人群,直直望着丘豫那邊。
在丘豫腳下,張氏與兒女掩面而泣,懾于官軍威壓,極力抑制着哭聲。
鄭顯哈哈笑了笑,猛地吐出一口血,他再沒說些什麼,頭顱緩緩地垂下,便再無聲息。
軍士從背後推了他一把,那身軀便徹底傾頹倒地。
衆人半晌不語,等着丘豫命令。丘豫道:“先把活人帶下去。”
軍士去押運鄭顯的妻兒,成之染便從人群中分開一道縫,徑直走到鄭顯身前。她原想洩憤砍他一刀,但見他一身狼藉,卻又有些不忍心。
“好叫你死的明白,這一腳是為了江郎!”說罷,成之染狠狠踹了他一腳,鄭顯身子翻過去,露出了手中長刀。
正是成譽送給她的那一把。
成之染彎腰掰開他手指,将長刀取出,又摘下他腰間刀鞘,馬馬虎虎擦了擦,便利刃歸鞘。
她剛轉頭走了兩步,身後似乎輕微有響動,電光石火之間,她已拔刀轉向,赫然對上鄭顯目眦欲裂的面容。
鄭顯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隻死死地盯着成之染,高大的身軀轟然倒下。
成之染呆在原地,半晌才發現,鄭顯後心上插着一把匕首。她看着眼熟,正細細打量,徐崇朝走上前來,俯身将匕首拔出,又探了探鄭顯的鼻息,這才道:“如今才是死透了。”
這匕首竟是他投擲過來的。
成之染愣愣地看着徐崇朝,他也不說話,收起匕首,便對手下吩咐道:“把他屍首擡下去。”
徐崇朝說着走遠,成之染攥緊了手中刀柄,隻覺得背後冷汗直冒。趙小五面有愧色,道:“方才多虧了徐郎,鄭顯差點要害了隊主!都怪我,轉個身的工夫,沒想到這厮竟裝死!”
葉吉祥也後怕不已,二人内疚了半天,卻見成之染面色複歸于平淡,看不出是憂是喜。
她忽然說道:“鄭顯死了,軍中必會将他屍首同妻兒押運回京,你們可想一并回去?”
二人當即變了色:“隊主這是要趕我們?”
“江郎的仇人已死,回去也好給江家人一個交代。”
葉吉祥猶自猶豫,趙小五堅決不肯,道:“南康郡公為國戰死,如今賊首尚無蹤迹,我等豈能半途而廢!”
“隊主如今要趕我們走,莫不是嫌棄我二人無能?”葉吉祥皺着眉道,“我雖不如練家子精幹,為隊主牽馬墜镫,也是個苦力。”
成之染耐心勸道:“江家如今隻剩下孤兒寡母,日子上有的是難處,你們回去了,總是個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