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成之染夜中卻難以安眠。白日裡豔陽高照,夜風卻帶了絲涼意,吹得一扇窗呼啦嘩啦響。
她起身關窗,被涼風迎頭一吹,頓時聞到了淡淡的鹹腥味。
昏昏沉沉間,她忽然記起,這是海水的味道。少時居于京門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來,比海風更加若隐若現。
可是,龍編城距海十餘裡,怎麼會吹來海風?
到了後半夜,風刮得愈緊,霎時間噼裡啪啦的雨點落下來,打在屋頂上如同緊密的鼓點,赫然讓人回到激烈厮殺的戰場。
這厮殺一夜未停,烏壓壓地鋪天蓋地而來,令人分不清晝夜間隙。千尋海底的滾滾熱浪被狂風裹挾而至,重重地砸到龍編城裡,嘩嘩地傾瀉如山洪,整座城池都在猛烈地顫抖。
嶺南諸郡,皆有飓風,以四面風俱至也。
成之染封閉門窗,昏天黑地間,聽着屋外撕裂天地的雜響,不由得心驚膽戰。她一生雖經波折,卻也未曾見過如此盛大的光景,茕茕獨坐,往事如走馬燈般曆曆閃過,在萬裡之遙的嶺外蠻荒之地,她竟開始思念久違的金陵。
堅如磐石的東府城,自不會像這般風雨飄搖。或許此刻家人正圍坐納涼,後園池塘裡蓮葉接天,他們許是在賞花飲酒,細細剝着蓮子吃。
待思緒回轉,淚已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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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暴雨肆虐了一整天,直到夜幕時分才勢頭漸弱。客舍裡,刺史府中,龍編城内,早已是一片汪洋,天地間萬物都有些微妙的走樣。
成之染終于推開門,外間仍在淅淅瀝瀝地下着雨。零落的樹葉在水面上翻卷,重重庭院透出濕冷冷的陰氣,到處是一片狼藉。
海上暴風,她不是沒見過,像這樣駭人的,還是頭一回。
北來衆人都心有戚戚,再聚到一起,誰也不提盡快離開的事了。若是在山林間趕上這樣的疾風驟雨,單單是樹木摧折,還不知要砸死多少人。
傅亭微來看望他們,沈星橋便問:“像這般飓風,何時能止息?”
“從五六月份開始,斷斷續續總要有半年多。”
然而衆人無論如何不可能等半年。
傅亭微見他眉頭緊皺,連忙道:“這兩個月最難熬,過了這一陣,便沒有那麼駭人。”
他一邊寬慰衆人,說話間目光卻不斷朝成之染瞟,他聽父親說這是位小娘子,最初還難以置信,如今見面仔細打量着,不由得茅塞頓開。
這目光過于直白,饒是成之染心中郁郁,也不能不察覺到。
她看了傅亭微一眼,問道:“若大軍盡早出發,當在何時?”
從此地返回金陵,一路上山川連綿,還是走海路最為便利,然而這樣驚濤駭浪的時節,傅亭微萬不敢讓他們出海。他似乎為難,沉吟道:“總要過了這個月。”
見衆人神色黯然,他連忙說道:“這兩日州中正準備祀神,今年雨水如何,到時候便可知曉。”
“祀神?”衆人都有些疑惑。
“算得上祭祀雨師,”傅亭微解釋道,“不過雜糅了交州風俗,與江南大為不同。若雨師顯靈,雨水必不會過多,年成也有了底。”
成之染對此頗有些好奇,傅亭微又道:“諸位是遠來貴客,到時候還請賞光。雨師若見到貴客,必會賜福于交州。”
此等蠻荒的拜祭,衆人自是沒幾分信服,可他們也明白,傅亭微不過是刺史的喉舌,邀請他們的人是傅臨。既然刺史如此盛情,成之染也不好回絕,當即便答應下來。
傅亭微松了一口氣,到告辭之時,特意将成之染拉到一旁,悄悄道:“交州數十年不曾見閣下這般貴人,到時候閣下親臨,當能為我等祈得神靈眷顧。”
成之染料想他必是猜到了什麼,于是笑了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是王化所至,郎君自不必擔心。”
傅亭微半晌不吭聲,久到成之染以為哪裡說錯了話,卻冷不丁聽他道:“廬陵郡公是女郎何人?”
自從自封了隊主,成之染便刻意修飾容貌和聲音,她樣貌英氣,馬馬虎虎瞞過了尋常士卒的眼,可細究起來,仍不免被人看出端倪。見傅亭微這樣說,她心中竟有些失落,又忍不住怪對方多嘴,硬要戳破她。
她并不搭言,緩緩走了幾步,搖頭道:“郎君呐……”
成之染越是不想說,傅亭微心中的猜測便更甚,他仍要追問,卻見徐崇朝等人齊齊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讪讪地笑了笑,負手道:“也罷,雨師知道便是了。待到拜祭時,女郎可一定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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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府上下齋戒三日,便浩浩蕩蕩出城,到山陰拜祭。
沿途數裡路上濃蔭蔽日,道旁雜草早已收拾得齊整。每隔數十步便立起一個碩大的花輪,其下陳設着祭壇草薦,供随行百姓祭祀。
出城時難得天晴,一路行進到山中,眼見得陰雲從海上滾滾而來,裹挾着隐隐雷聲,在衆人頭頂層層聚攏。
祭壇頓時黯淡了。
成之染遠遠便望見這座巨大的圓台。圓台上伫立着一圈石像,彩繪的衣裝容貌千奇百怪,讓人望過去便生出詭異的震撼。
刺史親自點燃第一炷香,祭典便正式開始了。傅臨說了些什麼,成之染仿佛聽不到了,她的目光穿過缭繞的煙霧,看到那享受香火的神祇閃閃發光,在陰沉天幕下顯得格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