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張金色面孔一時間鮮活起來,鮮紅的嘴唇仿佛就要張開了,眸光牽動着細微的神情,令人分辨不出他們要歡笑還是哭泣。成之染看花了眼,冷不丁腳下一軟,不由得身形一晃,頓覺有人堪堪扶住她的肩。
側首一看,正對上徐崇朝關切的目光。他比了個口型道:“煙。”
成之染明白,這香火裡不知加了些什麼料,竟令人神思恍惚。她悄悄打量周圍人,果然個個專注地緊盯着祭壇,臉上浮現如癡如醉的神色。
祭壇下猛然一陣鑼鼓聲轟然作響,成之染晃了晃神,用力眨眨眼,面前模糊的光影終于複歸于清晰。再定睛一看,神祇們已收斂了表情,以沉默的目光俯視衆生。
不知何時,有個巫師模樣的人搖晃着風幡走上祭壇。喧嚣鼓樂中,他一邊吟唱一邊手舞足蹈,叮叮當當的鈴聲不絕于耳,待他止步時,石台中央多了兩隻巨大的人偶。
看那番模樣,似乎是一對金童玉女。
見衆人不解,傅臨撚須一笑道:“交州本盛行人祭,實乃蠻夷陋俗。我父祖在時,便移風易俗,以人偶代之。”
那兩隻人偶以圓木雕成,做出被捆住手腳的模樣,立在石台正中央。四下裡堆了一圈柴火,傅臨下令點火,火焰便騰地跳起數尺高。
篝火熊熊燃燒着,祭壇下的百姓跪伏在地,口中念叨着與巫師相似的曲調,虔誠而崇敬地祈禱着。
兩隻人偶燒得極利落,煙灰飄蕩在四野,散發出淡淡的草木香,與濃烈的香火混雜在一起,迷得人頭暈腦脹。
巫師的紅袍被風卷動,每一寸裸露的皮膚都如同樹皮,汗水濕透了前襟,他仿佛不覺,高舉着風幡貌似癫狂地轉着圈,嘴裡依舊念念有詞。祭壇下一衆信衆都随他低語,陰沉沉天地之間回蕩着奇詭的歌謠。
成之染不由得一個戰栗,卻見那巫師大喝一聲,手中風幡搖晃得愈加緊烈,細細的麻繩繃成一道直線,終于如弓弦般繃斷,那彩幡兀地随風飄起,被繩上的銅鈴牽墜着,倏忽朝壇下人群飛去。
成之染眼疾手快,見那彩幡襲來,便揚手捉住,因笑道:“使君,這是何道理?”
傅臨訝異地挑了挑眉,也笑道:“小将軍果然是有福之人啊!”
成之染不解其意,再看那巫師,對方以手覆心,微微朝她躬身,叽裡咕噜地說了些什麼。
通譯道:“上師說,雨師選中了小将軍。”
交州府中佐吏紛紛向她道喜。成之染依舊摸不着頭腦,見他們個個笑逐顔開,便愈加糊塗。
傅亭微笑着解釋道:“這是祭神的風俗,接到降神幡之人,便是到山中拜祭的使者。有小将軍引路,我這些僧侶才能見到雨師。”
“這……”成之染似懂非懂,道,“我初來乍到,與雨師并不相熟,這也可以麼?”
傅亭微笑道:“既是神仙的旨意,想來也自有道理。”
成之染依舊掙紮:“我不認得路——”
“去仙潭的路有人帶,小将軍走在前頭便是了!”
成之染略一沉吟,無奈道:“也罷,那我要何時出發?”
“着什麼急呀,”傅亭微刻意頓了頓,嬉皮笑臉道,“還少一個人。”
成之染問道:“這彩幡不就有一個?”
傅亭微指了指祭壇,道:“方才可燒了兩個人偶,小将軍須得有人做伴才是。”
他笑意促狹,眼睛裡閃着戲谑的光。傅臨哈哈笑了笑,衆人便哄笑起來。
成之染沒來由地飛紅了臉,好在天色還暗着,料想旁人也看不清。
傅亭微靠近道:“若小将軍不棄,我願意……”
他一言未盡,傅臨突然幹咳了兩聲,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道:“小将軍選便是了。”
成之染飛快地在人群中掃了一眼,微微朝百姓擡了擡下巴,道:“那位穿紅衣的小娘子,我看就不錯。”
傅亭微噓了一聲,笑道:“豈有此理?”
成之染眼簾低垂着,手指不自覺地撥弄着彩幡。她很是心虛,看祭神這一番盛況,這神明想必是舉足輕重,于是總有些忌憚。
方才獻上的是一對男女,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她也怕神明看破了怪罪下來,狂風暴雨沒個完,耽誤了她的歸期。
衆人齊刷刷地等着成之染答話,一時間目光如火炬,照得她腦海中一片空白。
傅亭微又在催促,旁邊柳元寶湊上來,笑嘻嘻道:“讓我來!一回生二回熟,等我回了金陵,娶婦也有得門路!”
成之染笑着将他推開:“滿腦子就知道娶婦,神仙可看不慣你!”
衆人哄笑道:“換一個,換一個!”
笑鬧聲響成一片,連近旁百姓都在看熱鬧,想來整個祭典中,這一節也是最為衆人所樂見的。
彩幡上銅鈴叮當一響,成之染笑着擡起頭,向兩旁張望。
元破寒追随着她的視線,雙目灼灼如星火,臉上隐隐露出期待的神色。成之染心中一動,旋即垂眸避開他,揚手一扔,彩幡打了個旋,撲棱棱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