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将成譽送回住處,見對方面色如常,這才稍稍放下心。
成譽道:“你阿父可在府中?我有話要說。”
成之染将成肅找來,成譽早已讓侍從退下,宗紉秋也不見蹤影。
成之染替二人關上門,又回到裡屋。成肅要趕她,成譽道:“無妨。”
他慢慢講起此行見聞,說一會兒話,就要停下來歇一歇。成之染為他奉上溫水,成譽潤了潤喉嚨,緩緩道:“今上問我,誰能接替。”
接替……自然是接替荊州刺史。
近日來朝中紛紛攘攘,大都因此事而起。
成肅默然不語。他心裡清楚得很,荊州重任,須得重臣。
“朝中無人可用,”成譽道,“唯有李勸星。”
這道理,成肅何嘗不明白。可就這樣輕易将荊州拱手讓人,他還是難以咽下這口氣。
成譽道:“今上大概也是這麼想。他說,尚書左仆射謝讓、丹陽尹衛承,都在舉薦李勸星。李公許是朝望所歸罷。”
成肅歎道:“時也,命也。”
“阿兄,我對不住你。”
成肅望着榻上面容慘淡的成譽,擠出一絲笑容,道:“這有什麼?别瞎想,養好身子再說。”
成譽動了動嘴唇,被成肅攔下。
“牛首山鳥獸最多,這幾年一直想跟你一起去打獵,可惜沒機會。正好這次回來了,等養好了傷,咱們一起去。”
成譽聽他這樣說,眸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成之染也道:“我也去。”
成譽淡淡笑了笑,點頭道:“好,那就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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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甯八年五月,後将軍李勸星擢升為衛将軍,以荊州刺史之職移鎮江陵。塵埃落定時,朝野上下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
成譽在病榻之上聽聞這消息,隻是平靜地問成之染:“藥可煎好了?”
侍奉湯藥這活計,原本是宗紉秋親手操持。回到金陵後,溫老夫人不忍心使喚新婦,于是讓成之染在榻前侍奉。
為此她不無傷感地對桓夫人道:“三郎無子,如今病倒了,也沒人伺候。我這老婆子如何能安心!”
桓夫人安慰道:“好端端的,誰能想到出了這回事!過了這陣子,等三郎痊愈,以後自然會好的。”
然而成譽的病情絲毫沒有好轉的迹象。連天子派來的禦醫,對他的病勢也說不出所以然,隻得一副藥一副藥将養着,成譽也毫無怨言,任憑那湯藥再苦再難喝,也服服帖帖地一飲而盡。
成之染望着他微微皺起的眉頭,心中也苦澀難言。她收了藥盞,到窗前一看,雨水正淅淅瀝瀝,天地間都被綿綿細雨澆透。粘膩而濕熱,讓人透不過氣來。
成肅晚間又來看望成譽,對他道:“李勸星不日将西上赴任,臨走前,他要到京門拜祭先人。”
李勸星父母雙亡,都葬在京門,此去荊州有數千裡之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歸來。臨行前辭墓,也算是告慰先祖。
成譽不知想到了什麼,眸光微動,道:“這倒是合情合理。當年我去荊州時,就是從京門離開的,這麼多年了,不知還能不能回去看一看。”
成肅聽他說這喪氣話,一時間沉默。若回京門看一看……以成譽如今的病況,他定然折騰不起。
成譽大概也知曉,于是收起那一點歎惋,道:“阿兄,你該去見見。”
成之染不由得側首看他,除了李勸星,還能去見誰?
果然,成肅沒好氣道:“見他作甚?”
成譽道:“同朝為官,又有同鄉之誼。如今不尴不尬的,不好。”
成肅想了想,搖頭道:“他那個性子,我是看不慣。”
成譽閉了閉眼睛,道:“兩虎相争,不能長久。”
他略一遲疑,再睜開雙眼之時,眸中閃過一道冷光。他還想再說些什麼,窗外倏忽間輕雷隐動。
成之染心中一動,生怕他說出那個可怕的字眼,連忙上前拉住他的手:“阿叔!”
目光中滿是懇求。
成譽不說了。
時辰已不早,宗紉秋進來服侍成譽歇息。成之染跟着成肅出去,衣擺和裙角粘嗒嗒地垂落,讓人渾身不自在。
兩人并肩走在回廊下,綿密的雨聲遮掩了許多情緒。
成肅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問道:“你知道你阿叔要說什麼?”
“我知道,”成之染提高了聲音,“阿父去見李公罷!冤家宜解不宜結。”
成譽想說的肯定不是這個。
成肅心中笃定,然而心思繞了繞,終究颔首道:“去就去,許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