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長跪榻前,神情凝滞,巍然不動,宛如高台之上的石像,憔悴的側顔在燭火中明滅。
徐崇朝伫立良久,招手讓三郎襄遠過來,道:“去給阿姊倒杯水。”
成襄遠乖順點頭,端着一盞茶走到成之染身旁,勸道:“阿姊,喝點水。”
成之染木木地接過來,潤了潤幹渴的喉嚨,目光在屋中一掃而過。
成譽雖無子,但一家子侄都在這裡了。
他常年在外為官,年幼的子侄對這位叔父,大都是十分陌生的。他們懵懂又好奇地望着病榻,被傅姆管束着,才沒有大吵大鬧。
成之染心中一陣悲涼。她倏忽想起當年母親去世時,榻前也依稀是這般光景。時光荏苒,兜兜轉轉,她明明從戰火中長成,卻依然無助而單薄地面對這一切,脆弱得不堪一擊。
一滴淚珠從眼角滑落,啪嗒一聲落到杯盞裡。
成襄遠呆呆地望着她,小聲道:“阿姊,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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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雍是下半夜趕回府中的。
夜雨霖鈴,聲聲斷腸。他披着蓑衣,渾身仍舊濕透了。
金陵城宵禁森嚴,成肅用太尉之印層層叩關,才讓這二弟順利進城。
窗外風雨大作,凄凄簌簌如同鼙鼓。成譽頻頻驚悸,半夢半醒,昏昏沉沉,依稀見一個狼狽的身影闖進了内室。
“阿弟!”成雍撲倒在成譽榻前,忍不住驚呼出聲。
“阿兄,你回來了……”成譽認出他,目光掃過榻前圍聚的人群。這都是他的至親骨肉,是他在世間最後的羁絆。
成譽突然笑起來,呼吸也陡然急促。他勉力平複下來,一字一句道:“我鎮守荊州,西望,欲平蜀,北望,欲平周。如今,都不可得了。若有缺憾,當在于此。”
成肅不由得動容:“阿弟!”
成之染潸然,淚水如斷線珠子般滾落,打濕了前襟。
成譽見她落淚,動了動嘴唇,良久才開口,聲音已氣若遊絲。
“狸奴,說好了不哭的啊。”
成之染早已泣不成聲。
魏乾甯八年六月,彭城忠武王薨于京邑,時年三十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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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聞訊,哀惋久之,追贈司徒,追封郡公。舉哀之日,百官會赴,莫不歔欷。
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終究寥落了無痕。
成譽歸葬于京門。生前富貴,死後哀榮,都随着黃土長埋地下,天人永絕。
好事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孀妻宗紉秋身上。
她并無子嗣,而成譽留下了彭城郡公的爵位。這封爵何去何從,誰也說不準。
宗紉秋派人給宗棠齊傳信,時值江水大漲,宗棠齊一行滞留于尋陽,聽聞成譽的死訊,當即馬不停蹄地趕回金陵。
宗紉秋滿身缟素,在屋中枯坐。她堂侄宗冶坐立不安,焦躁地來回踱步。
他雖是宗紉秋晚輩,卻比她還要年長幾歲,此前在成譽軍府中做一名參軍。宗氏西上,唯獨他留在京中為官,成譽病逝後,也都是他協助宗紉秋操持。
“阿姑,當真要如此?”
宗紉秋沉默地點了點頭。
宗棠齊一行到時,屋中并沒有其他侍從。宗紉秋緘口不言,宗冶隻得硬着頭皮道:“我阿姑說,要出家做比丘尼。”
衆人都始料未及,宗棠齊驚得起身,道:“阿妹,這是何道理!”
宗紉秋眼睛腫成了桃仁,偏過頭去不說話。
宗冶替她解釋道:“我阿姑塵緣已了,往後餘生,無所牽挂了。”
宗棠齊難以置信:“怎麼就沒有牽挂了?我們一家人,難道不是牽挂嗎?”
宗紉秋緊抿雙唇,忍不住小聲啜泣。
宗寄羅連忙上前勸她。
宗棠齊想了又想,道:“阿妹,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聽他這麼問,宗紉秋不知想到了什麼,一時間淚如雨下。
宗棠齊覺得不對勁:“怎麼,成三郎待你不好?”
宗寄羅在江陵時,特意留心過,成譽對她阿姑稱得上溫和體貼,至少在她看來,并沒有什麼不妥,于是忍不住為成譽辯白。
宗棠齊半信半疑,對宗紉秋道:“你若有委屈,說出來便是。”
宗紉秋竟有些茫然,不知道從何說起,隻是搖頭道:“三郎并無虧欠,隻是我命薄,這潑天富貴,到底是無福消受罷了。”
女子的心思總是細膩,丈夫在自己身上有幾分用心,她大抵是能覺察的。可人間夫婦,又怎能企求事事圓滿。
宗棠齊思忖一番,道:“阿妹,你還年輕,往後日子長着呢。”
宗紉秋垂眸不語。
“與其到廟裡修行,不如,與成家離絕罷。”
宗棠齊語出驚人,宗紉秋一下變了臉色:“阿兄何出此言!”
“此處無牽絆,别處未必就沒有。我總會為你某個好出路。”
宗冶遲疑道:“阿叔,萬一得罪了成家……”
“是我當初執意與成氏結親,如今讓你阿姑為難,也是我之過,”宗棠齊很是平靜,“至于成家那邊,我自會解釋。”